阿瑶叫这话题变得有些反应不过来,“关陶娘子什么事?” 李淮修垂了垂眼睛,语气低了一些。 陶鸿兴当年跟着李太子南逃时还带着怀孕的妻子,到了淮州安定下来,陶娘子就出世了,陶母身体不好没几年就去世了,一个女孩没有母亲了,难免惹人心疼一些,杨氏平日里对她也多有照拂,时常叫她同兄弟二人一齐。 那时李太子已经去世快十年了,死前也没留过什么遗诏,就因为这个问题,闹得几年都不太平。 两个公子,日后到底是以谁为主呢。 其实按理来说只有李淮修才是嫡子,这队伍里头还有许多都是杨氏的人,李戾的母家只是宫中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宫女,所以从情面上讲,也该叫李淮修来继承的。 但是陶鸿兴那时更喜欢李戾,隐隐有要替李戾打擂台的感觉,曾经还玩笑过要把陶娘子许配给李戾。 从前的李戾是个很真诚温和的人,李淮修这样形容他。 陶鸿兴说要把陶娘子许给他,他就信了,他年长几岁,就对陶娘子很好。柳嬷嬷时常说李戾亲近李淮修,其实那时李戾更喜欢整日同他卖乖的陶娘子。 那几年说实话并不平静,李太子的人也在暗斗,杨氏的人也不爽他们以李戾为重,两帮人没少别官司,杨氏有时会管,有时不会管。 陶鸿兴野心很大,他想光复前朝,更想做新帝面前的第一人,还挑唆过李戾冒头去争。 但是李戾确实也很亲近李淮修,虽然尊敬陶鸿兴,但是没听他的话,依旧同李淮修相处。 陶鸿兴有意撮合陶娘子同李戾,李戾就同陶娘子日益亲近,两个小孩处不出男女之情,但是李戾确实把陶娘子当妹妹照拂的,后来的事情阿瑶也知道的。 杨氏自尽了,底下的人出了叛徒,李戾找到的时候已经出了事了。 陶鸿兴花了大力气找人来看过,李戾一双眼睛黑乎乎的,但是没有以往那种温和又睿智的感觉了。 陶鸿兴是郁郁而终的。 李淮修说到这觉得有些好笑,“李戾还好的时候,他细心教导,百般辅佐,恨不得当自己儿子养,好的物件都要塞给他。” 李戾出了事,那碗粥还是他催着吃的。 李戾好不了了,陶鸿兴立刻安排亲信,要在自己死后送走陶娘子,绝口不提当年戏言的婚约。 李戾脑袋出了问题,但是记忆没有出问题。 陶鸿兴待他态度大变,这是他像亚父一样尊敬的人,他自然是有些惶恐的,一向娇俏可人的陶妹妹也对他恶言相向,说过很难听的话。 这是他原本当家人一样处的人,李戾很伤心。 “要看李戾的想法。”李淮修最后只说了这句话,“还得看看淳娘子的为人。” 不管淳娘子现在是什么想法,日后总会发现李戾异常的地方,她若是个同陶鸿兴一样的人,李淮修没办法放心。 阿瑶点点头,知道自己有些莽撞了,“淳娘子看着是个善心的人,过后我再托人去打听打听。” 这种事情自然是要谨慎又谨慎的。 · 阿瑶还在前三个月里,按理说不宜叫多的人知道了,但是情况特殊。 这边有一群年纪大了的老臣,都盼着李淮修能有个后代,叫他们的心能安一些。 柳嬷嬷备了些礼品,给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家送去了,叫他们知道李淮修要有后了,李家有后了,他们睡觉都能安稳一些。 柳嬷嬷自己倒是睡不好觉了,整日盯着阿瑶,生怕她有半分闪失。 院子里一条有些光滑的鹅卵石小路也叫人连夜铲了,换了防滑的材料,秋千也要少坐,最好不坐,账本都不劳烦她看了。 阿瑶抚了抚肚子,现在都还没显怀呢,闹出这么大阵仗,日后还有大几个月呢。 徐娘子见她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,难得严肃了一些,“娘子身子不好,日后万万要谨慎一些的。”她说话的语气很重。 阿瑶如今是双身子的人,徐娘子有些话不好同她明说,她前些日子才流血,有些流产的先兆,势必要比其他妇人小心谨慎一些,不然一个不好,后悔都来不及的。 阿瑶连连点头,她也不是不放在心上,就是众人小心翼翼的态度叫她还有些适应不了。 “那几个学堂都装好了吗?” 李淮修给她的物件里边,有几个很适合改成学堂的位处,后边多是带着几个三进的小院。 这几日流民越聚越多,有许多孩童身边都没有大人照看,约莫是亲人都死在了路上。 日后就算那群流民能被安置了,这群孩童城里的善堂也不愿意收,日后不知要流落到哪去,这年头也是不缺拍花子的。 阿瑶就想着开几个善堂一样的学堂,日后把这些小孩都养着,读书识字,好歹有个出路。 徐娘子从一开始就不是很赞同,她觉着阿瑶如今身份地位不同往日,这样多的人盯着呢,其中难保混进来一些浑水摸鱼的人,搞出些什么乱子都是难以预料的,毕竟人心难测。 阿瑶有善心做善事,总少不了人怀着恶意来利用。 徐娘子担心的阿瑶自然也想过,女孩有些狡黠地笑了笑,“你且看着,这学堂必然能安稳地开起来,说不定,连门口的流民都能有位置一块安置了。” 这事情搁在阿瑶心里许久了,这群流民如今约莫有大几千人了,全靠户部在国库里捞东西死撑,每日发个干馒头,门口被丢到乱葬岗上的人与日俱增。她叫人偷偷接济过,但是治标不治本,还很容易成为靶子。 阿瑶摸了摸肚子,见徐娘子似乎还有忧虑,不由有些好笑,“放心吧,你且看着就是。” · 淮王府上是一片喜气洋洋,淳府这几日闹得就差挂个白帆了。 老侯夫人哭湿了一张帕子,同儿媳孙媳诉苦。 “云姐儿,老身自认为从小未曾亏待过她,捧在手心里养大,这个娇女,看上了个下人!” 淳云的母亲淳夫人也跟着哭,她向来眼窝浅,且以婆婆为天,老侯夫人哭她就跟着哭, 这两人哭成一团,秦氏面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,早知道就不告诉这婆媳二人了,这模样是要用眼泪把淳府淹了。 淳木从书房赶来,见这正堂里哭声震天,脚步都顿住了,秦氏就上前小声解释了一遍。 淳木叫这给气笑了,“不就是个下人吗?待本侯运作一番,给他弄个身份,照样叫我们淳云体面!” 这话说得,秦氏忍着没掐他。 如今世家阶级森严,别说嫁个下人了,就是嫁个世家之外的都要叫其他世家侧目的。 前些日子淳云伤了面皮,在这里找不到夫婿了,完全可以找个门下的秀才提拔一番,照样把淳云供起来。 但是这样不行。 一旦嫁了,家里的女孩都要受牵连,婚事上都要低人一等,叫世家看不起的。 还换个身份,这里谁家不是知根知底的,你组上是谁几口人心里门清,除非这人能像淮王一般。 权势压在头上,自然千般好万般好了。 婆媳二人要把正堂哭瘫了,秦氏与淳木一人劝一个,劝了好半天才叫二人不要哭了。 秦氏清了清嗓子,“还是先去找淳云问个清楚,这只是秦嬷嬷自个打听的,万一真就是凑巧凑在一块说了几句话呢。”谁都知道这不可能,淳云在自家都不讲话,还能在外头跟个下人唠嗑? 老侯夫人擤了擤鼻涕,看着秦氏,“我孙媳妇说得对,我孙女的眼光高着呢。” 几人正说着呢,正堂突然有人通传,说是云姐儿来了。 还没来得及反应,淳云就进来了。老侯夫人同淳母立刻收敛了哭相,叫人半点看不出来。 淳云面上还带着面纱,自从这伤口能遮住以后,她就日日带着面纱,家里也是不摘的。 这里是老侯夫人的住处,淳云见几人都在,点了点头,“正好,我有事情要说。” 当天夜里,府上进进出出几波人,都悄摸奔着淮王府去了。 人都派出去了,就等个结果,看看这李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。 淳云安稳地坐在高脚椅上,微微抬着头一副失神的模样,也不知在想什么。 淳木叹了口气,小声道:“女大不中留啊。” · 阿瑶要开学堂当然不能只是嘴皮子上说一说,这日夜里她就提笔开始写帖子。 拂冬怕她伤眼睛,点了两个蜡烛,“王妃可别写久了,双身子的人要格外注意一些的。” 阿瑶点头,很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,不由叹了口气,“真的有个小娃娃在这吗,可别是徐娘子诊错了脉象。” 她一点感觉都没有,除了比平日里更容易累,胃口仿佛也大了一些。 一旁的司琴笑了笑,“这是小主子体恤王妃呢,不忍心叫您遭罪,奴婢家中的大嫂害喜,什么都吃不下,只能吃街角店里的酸豆角,一碗饭要拌一碗酸豆角,不吃这个就吐呢。” 阿瑶连连摆摆手,嘴里已经开始泛酸了,“还没拳头大呢,就叫你开始奉承了。” 司琴笑眯眯的,“但愿小主子念着奴婢的好,出来了也发奴婢些赏钱。” 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。 正说着呢,一个小厮来通传了,步伐走得轻,说话也轻声细语的。 “王爷领了个客人回来了,叫奴才来看看王妃休息没有,若是有空闲,可去见见客人。” 这会儿天色都暗了,有什么人还要趁着夜色去见的。 阿瑶同拂冬对视一眼,口中说马上就去。 阿瑶方才沐浴玩,这会只好换了身能见外客的衣裳,同拂冬提了个灯笼就出去了。 竟然就在隔壁院子,下人推开院门,一个穿着袈裟慈眉善目的和尚同李淮修站在廊下。 和尚听了动静,转过身来冲阿瑶垂了垂首。 “阿弥陀佛,贫僧见过王妃。” 阿瑶下意识往一旁避了避,李淮修就站在廊下朝她示意,叫了她一声。 阿瑶于是站到李淮修身边去,也对那和尚伏了伏身子。 和尚年纪看着很大了,须发全白,体态圆润,像尊和善的弥勒佛。 眼神同阿瑶看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,有一种又空又满的感觉。他看着人不像是在看人,像是在看一株花,一棵草,他看着阿瑶的时候,叫阿瑶觉得自己就像路旁的小花小草一样。 李淮修很轻地握了握她的肩膀,“这是庆明大师。” 阿瑶同他见礼,李淮修在一旁看着,声音低了一些,男人像是在哄她,“大师医术高超,叫他给你把脉看看身子,好不好?” 阿瑶点点头,这和尚一股仙风道骨的感觉,叫人很容易就信任他。 内室的门被关上,阿瑶同和尚对坐在一张八仙桌上。 这屋子里燃着蜡烛,李淮修守在外边,阿瑶犹豫一会,把手腕放在桌上,“有劳庆明大师了。” 庆明笑眯眯的,他手里攥着佛珠,并不搭话,只是细细地打量了阿瑶一会。 阿瑶以往见过许多打量她的眼神,但是从没见过庆明这样的,他的眼神不带邪念,像是长辈在看个乖巧的小孩子。 阿瑶莫名其妙有些害羞,像小时候被一个长辈拍了拍脑袋,说她真乖。 她明明从来都没有见过庆明大师,但是奇怪的有种两人认识了很久的错觉。 过了一会,阿瑶都要把手收回来了,庆明突然闭着眼睛转了一下手里的佛珠,“阿弥陀佛,女施主,别来无恙。” 阿瑶呆坐在椅子上,像是叫人凌空一棒打了一下,灵魂被抽出又放进去,整个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。 这个声音,她在之前那个梦里听过。 内室里只有低低的说话声,李淮修抬头看了看月亮,一只手握着腰间的玉佩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 过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,阿瑶就同这和尚出来了。 李淮修看了看阿瑶,示意乌正去招待庆明,并没急着问什么,自己牵着阿瑶的手慢慢把她送回院子里去。 回了内室,阿瑶坐在榻上,不知道为什么,很是依恋地在他肩上蹭了蹭。 李淮修摸了摸她的脑袋,亲亲她的额头,问她怎么了。 阿瑶摇摇头,只用额头抵着他的肩膀,一只手牵着他的袖子,时不时挨挨他。 李淮修心里像叫人拢了一下,又柔又软,泛起一种也想要挨挨她的怜爱。 他最后也没抬手,只是安静地看着女孩,陪着她睡着了才悄悄离开。 隔壁院子里,庆明站在廊下等他。 见了李淮修,庆明抬抬手念了一句阿弥陀佛,“贫僧今夜就要回到淮州,施主有何要问的,尽可提。” 李淮修抿了抿唇,手无意识地握住腰间的玉佩,男人声音听起来是平静的,“我不放心她的身体。” 庆明眯了眯眼睛,只道:“女施主身子康健。” 李淮修摇摇头,他不想听这种话,“我想她绝对平安。” 男人看着庆明的眼睛,眼神里没什么情绪,“我知道大师有办法。” 庆明转了转佛珠,他一副慈悲相,看着李淮修的眼神有些怜悯,“贫僧很早就说过,施主身上有业障。” 李淮修不说话,很轻地蹙了一下眉,眼神变得晦涩。 庆明不再转着手里的佛珠,“施主造了太多杀孽,迟早会祸及身边的人。” “贫僧现在没有资格度你,施主若是反而想要保住谁,只能求己,弥补过往,在位谋责,惠及天下。” 庆明只能把话说到这里,他摇摇头走出了院子,口里念着,“一切皆有因果,一切皆是磨难,念念无相,念念无为……” 李淮修沉默一会,示意外面的人不要拦他。 庆明背对着李淮修抬抬手,潇洒离去。 院子里的男人有帝王的命格,上一次也确实君临天下了,但是世间万事不能总是圆满。 高高在上的天子,心里也是有缺憾的。84。安排可真是出了个大丑事 庆明大师的身影消失在院前,李淮修面上没什么情绪,只叫了几个人护送他回淮州。 乌正还想说什么,叫李淮修制止了,男人独自去了书房。 下人点了烛火就悄无声息地退下了,李淮修独自坐在书桌后面,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。 过了半晌,男人把腰间的佩剑取了下来,背影叫烛光照得高大又挺直。 这把剑是李太子的遗物,是杨氏赠给李太子的,太子喜爱,十年不离身。当年他把杨氏藏在米缸里,这把剑又还给了杨氏。 李太子同杨氏,两人从相见到成婚统共都没用三个月。 杨氏来京城游玩,没想过会同金尊玉贵的太子爷有段姻缘,哪里想着给自己带嫁妆,随身只有一把长剑,当嫁妆赠给了李太子。 李太子那样的身份,也没有自己动剑的机会,这剑十年几乎没出过鞘。最后危难的时候他也没用上,留给了藏在米缸里的杨氏。 这是杨氏生前不能见到的物件,见了就要发疯,死了以后就留给了李淮修。 杨氏死前李淮修是有些预感的。 那天下午天气很闷热,李淮修在院子里睡午觉,杨氏轻轻把他推醒,他那时才几岁的光景,与杨氏并不亲近。 杨氏用一种晦涩的眼神看了他许久,把这把剑放在他手里。 李淮修那时也就和这剑差不多高,握住剑柄勉强能拿起来。 杨氏第一次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,叫他要好好长大,用这把剑将元帝千刀万剐。 女人是笑着说的,说自己就这一个愿望。 他这样的出生,从小叫一群臣子殷殷期盼着长大,他们都盼着他有朝一日能手刃元帝替李太子复仇,光复前朝的荣光。 李淮修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,他天生冷性子,对那个叫所有人怀恋的男人没有感情,但是身边的人都这样希望的。杨氏,柳嬷嬷,那些跟着他的大臣。 他们都说叫李淮修以后要懂事,要替他父亲报仇,要光复前朝,要带着身边的人重回京城,这是他生下来所有的意义。 后来李淮修长大了,能和他说这些话的人几乎没有了,但是他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。 这剑就像个魔咒,李淮修十几年也没离过身,杨氏的话时不时就响在耳边,他有时很烦躁但是摆脱不了,只能一步一步朝那个方向走。 就像现在,他们还有不到三天就要起兵前往徐州,还要扯着前朝的大旗。 李淮修该不畏生死冲在前方,要杀了元帝,最好还是五马分尸,元帝身边的人也不会留活口,百姓无辜但是无法避免的,徐州该成一座死城。 剩下的几个州也会像嗅到血腥味的肉食动物一般,蜂拥到京城附近,围剿他这个前朝余孽。 他们会利用徐州的地势部署好一切,把这些以往背叛过前朝的人一网打尽。 但是现在不能这么办了。 李淮修认真地把剑擦了一遍,安回剑鞘里,这把剑他十几年没离身了。 男人最后安静地坐了会。 他想了很多,如果不去徐州这事情要怎么解决,他们要留在京城,不再动用兵刃,那就只能用些别的法子。 总之元帝还是要死的。 再出来时,他身上就没带着剑了。 李淮修叫来乌正,说去徐州的计划先搁置了。 乌正难得有些失态,“主子,是出了什么事吗?” 李淮修无意叫他们想到阿瑶身上去,想了想,男人只说了一句,“没必要。” 这话也是真心实意的,李淮修有把握用别的方式坐上那个位子,那就没必要为了前朝的名头,叫那些百姓遭难。 元帝也不值得,他明明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那人。 李淮修制止了乌正要说的话,他语气很平静,“就这几日,送元帝上路吧。” 乌正心情复杂地退下了。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,主子或是有了别的计划。 · 不用去徐州了,那可以省了许多事情,阿瑶最近虽然被迫闲着,但是心头也一松。 她隐约能猜到李淮修去徐州绝对不仅仅是为了徐州的兵力,那地方到了如今只有徐王手里的一万兵了,对上李淮修就是小巫见大巫。 李淮修先前要去,很可能是冲着元帝去的,那毕竟是叫他父母双亡的仇人。或许还是为了前朝,总之不是一趟简单的徐州之行。 李淮修最近也仿佛很闲的样子,阿瑶醒着的时候,他大部分时间都在,这会阿瑶睡在美人榻上假寐,他就坐在一旁看书。 阿瑶看他一会,想起了昨天那个和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