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鸢悠悠喊了一声:“卫将军。” 他说:“沈大人。” 隔着好长一段路,他想,沈鸢气色好了许多。 这小病秧子好胜又娇弱。给他尊重不够,还得填他的野心,给他足够施展的土壤,才能渐渐养出活气儿。 边疆混乱,他刚刚掌权,连自己握紧军队都难,更是护不住沈鸢。 他如今养不活这小病秧子,留在京里也许是好的。 沈鸢的车驾在前,他的马在后。 这般一步一步走过长街时,再经过国子学,附近街上的糖水铺子少了许多,不复从前热闹。 他有一闪而过的念头,想起他曾见沈鸢年少时,面儿上总是稳重,却总在糖水铺子门前眼巴巴地瞧,再被他的侍女凶巴巴地拽走,怕他吃坏了肚子。 只是连这样的回忆也不是很多,他们在国子学的交集少之又少,总是互相敌视更多。想着想着,便叫人去买了一碗,想着等走时给他。 那日宫中设宴款待,他瞧见沈鸢一路如分花拂柳,却是坐在离上首最近的位置,眸低低垂着。 安王说了句什么,沈鸢怔了一怔,却抿着唇笑了,道:“谢圣上关怀。” 那是一场私宴。 他中途去净手,回来时经过屏风,听见安王的声音和蔼如长辈:“朕听你平日所说,还以为卫将军是何其三头六臂的人物,如今深谈,却不觉得你逊于他,何必自轻?” 沈鸢笑道:“是臣素日心窄。” 安王笑了一声,道:“人皆有贪婪善妒之心,这世间独你如此,却不惹人生厌。” “折春,朕早与你说过,见了你,便觉着与朕年少时何其相似。” 沈鸢说:“臣怎能与圣上相较。” 安王却笑了笑,说:“怎的不能?” 说话间,似乎瞧见沈鸢桌上的杏仁茶已吃光了,安王便问:“沈卿嗜甜?” 他听见沈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:“也没有很喜欢。” 安王与宫人道:“再拿一碗杏仁茶来。” 卫瓒脚步顿了顿,见身侧宫人已眼神催促。 他便垂眸继续走了。 那日宫宴结束,是沈鸢送他出门去的,他本该对沈鸢说,若是他已不愿复仇了,便算了。 沈鸢救了他一条命,还了侯府李文婴一条命,卫锦程一条命。 纵是侯府有天大的恩情,也已经够了。沈鸢为靖安侯府填进去的已太多了。 后头的路,他自己走就是了。 可开了口,又不敢说,怕这样一说,沈鸢与他之间的联系,便彻底断了。 只是问他:“你过得好么?” 沈鸢顿了顿,眉宇间几分骄色,说:“好得很。” 他便信了,没见着沈鸢目光下淡淡的隐忧。 走了好长一段路出去,他见沈鸢说:“就送到这儿罢,我后头还有事。” ——他们之间往来,也不宜太频繁。 他说了声好。 走出好长一段路,听见沈鸢远远喊了他一声:“卫瓒。” 他扭过头去,却恰好有宫人路过。 沈鸢沉默了片刻,笑了笑:“无事。” 可后来回了边疆,再想那一声,却总叫他心悸。 总是无端端想,沈鸢独自在京城,身侧已无人了。 …… 那时他没想到的是,安王对沈鸢的厌倦如此之快,他迅速地抛弃了沈鸢,甚至从欣赏转变为了一种厌恶。 起初卫瓒以溏淉篜里为是安王发现了沈鸢与他的联系。 几次三番派人去查,却发觉并非如此。 安王并不是怀疑沈鸢复仇、也并不是怀疑沈鸢另有居心,而是似乎单纯地憎恶沈鸢。 无人知道,沈折春为何一夜被厌弃。 卫瓒无诏令不能反京,便只能通过书信和探子去搜集沈鸢的消息,却是一日比一日心惊。 沈鸢受了三次贬黜,几度申饬,言辞之重堪称侮辱,安王却偏偏就是不肯将沈鸢调出京城。 一夜之间,沈鸢仿佛做什么都是错的,做什么都会被挑出刺儿来。 比透明人还要糟糕。 沈鸢昔日越是风光,如今便越是可笑。 他捏着信纸问探子:“无人替他说话?” 探子低头道:“沈大人根基太浅,当初又是破格拔擢……在朝中还来不及扎根。” “况且,那些能做出实绩的位置,沈大人一个也没坐过。每有提案,也都令他人接手……如今只有军事上的后勤,是沈大人求了许久,才能亲手督办的。” 可这事儿上的功劳,眼下只有他们这些在外行军打仗的人看得见,只有穿盔甲、吃粮草的人看得见。 甚至朝中多少人,连带着之前的李文婴,都是从军备上头捞油水的。 如今哪有人会为沈鸢出头。 卫瓒闭上眼睛。 半晌说不出话来。 沈鸢的处境实在太差了,他是嘉佑帝最后一科的状元,在当年就被侯府牵连,以至于同年榜之间毫无来往,自然就在朝中没有派系。 至于亲友…… 沈鸢无父无母,沈家不落井下石便是好的了。 与卫瓒对立的那一刻,又把对靖安侯府尚有余情的人推到了对立面。 如今安王怎样捧起他,怎样摔下他,都毫无顾忌。 ——这是故意的。 从一开始,安王就知道,怎么能将沈鸢拿捏在手中。 摆弄得团团转,再摔得粉身碎骨。 他沉默了片刻,便要起身去写折子,道:“我去将他要来。” 探子却说:“沈大人叮嘱过……让您不可去调他。” “而且,也调不来。” 那小病秧子的原话是。 “我想了好些法子,都不能成,可见他是不打算放我了。” “你让卫瓒不要白费心思,没得将他也牵连进来,他计划了这好些年,若是在我这事儿上漏了迹,便太冤了。” “是我自己蠢得透顶,真以为自己有什么能耐。” 他听这话时便知道不好了。 写了几封信去,沈鸢都没有回。 再后来听说,沈鸢当众受了廷杖。 只因有人弹劾他媚上欺下,沈鸢并不肯认,当众与人对质。 安王便道:“若真如此,为何无人为你说话。” 又几分和蔼道,何况沈卿,真不曾媚上? 这话一出,众人皆哗然。 沈鸢还能如何辩驳,凭他将“不曾”两个字,在廷杖下嚼得烂了,也没人肯信。 九五之尊,何必诬他? 沈鸢颜色本就出众,加上先头安王种种行径,各种艳色露骨的传闻便是满天飞。 人皆传闻,是沈鸢以色侍君,却弄巧成拙遭了厌恶,被玩腻了才扔了的。 与这些传闻来的,是沈鸢唯一的一封回信。 他展开时,手都是抖的。 却是一字也无,只有一张白纸。 清清白白,无人可说。 他收到那夜,便立时启程,冒着天大的风险悄悄回了京城。领兵之将擅自归京,形同谋反。可他那时也顾不得什么了,他慌了,也怕了,他总觉着,沈鸢可能要消失了。 他去了沈鸢家中。 所谓的天子近臣,连宅邸都不曾换,仍是那朴素僻远的小院,他曾住过的旧宅。 可沈鸢不肯见他。 他在沈鸢院中枯坐了一整夜,却是照霜出来,对他轻声说。 “小侯爷走吧。” “公子说,不见你,便还能忍,若见了,他便忍不住了。” 他哑着声音说,让我见他一面吧。 照霜第一次责怪似的看了他一眼。 许久才说:“见了又怎样呢?” “公子如今唯一庆幸的,便是廷杖那日,你不在京中,没见着他……” 当众受辱。 这话照霜不敢说。 他也不敢想,沈鸢当时有多痛苦。 照霜低声说:“小侯爷,算是我求你了,走吧。” “公子如今与几年前不同,已受不住什么了。” 他恍恍惚惚瞧见院里,曾种着芭蕉的地方,如今空空如也。 他想起自己曾在这儿将沈鸢那一株芭蕉连根拔起,对沈鸢说,这芭蕉如你,见之生厌。 便忽得明白。 ——他之于沈鸢,从来都不是安慰。 一切都太晚了。 在最一开始就错了。 …… 卫瓒从那一日开始,便生出了一些急迫来。 急着与朝中的大臣联络,急着从边疆往京城渗透,急着想要维护沈鸢一二。 再快一点也好。 哪怕只快一点,他就能把沈鸢,从京城里救出来。 他那时意识到,自己的确是幸运的,有旧日卫家在京城的声望在,过了皇位更迭最紧张的那段时间,便依然有许多人愿意向他伸出援手,愿意帮助他一二。 哪怕他们自身的处境也算不得很好。 他有些明白,沈鸢为何会这样恨自己了。 ……可卫瓒还是慢了一步。 哪怕卫瓒愿意把自己所有的幸运都给沈鸢,也没办法救回他来。 那年冬日,因安王忌惮,他被调离辛祁两国的边境,改镇守北方,以御匈人秋冬劫掠。 辛趁机发兵,再一次攻来。 安王与朝中近臣商议了一夜,决意放弃康宁城,退守至辰关一带。 他听到这消息时,便知道一定会出事。 沈鸢不可能放弃康宁城。 ——沈玉堇夫妇当年死守三月,才保下的康宁城。 沈鸢为了这座城失去了父母,变了性情,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,一无所有。 更何况,安王如今亲信,根本不顾百姓死活。 沈鸢在宫外跪了整整三天。 人来人往,安王不令人拦他,也没有人拦他。 沈鸢在朝中的名声已糟透了,哪怕同样不欲退让康宁城的人,也不屑提起他。 真提起了,也只觉得他是当年沈家夫妇的耻辱,反倒更觉得可恨。 若不是他,在朝中提起沈家夫妇,只怕还能保住康宁城,如今再提起沈家夫妇,众人想到他在外头跪着,只觉得可笑荒唐。 朝中一日一日地争执。 最终还是将康宁城弃了。 朝臣有喜有怒,一个个踏过沈鸢身侧,有经过他的,想起沈家夫妇,又想起他,越发恨得狠了,踢了他一脚。 沈鸢要许久才能爬起来。 隔了一会儿,复又直立跪在那儿。 隔了许久,一双玉底的靴子停在他面前。 他抬起头时仓皇万分。 安王自上而下,静静地看他,半晌,笑了一声。 眼底这时,才出现了一抹彻骨的恶意。 “沈卿想救康宁城?” 沈鸢的额头贴在粗糙的青石砖,喃喃说:“求您。” 他闭上眼睛时,已没有眼泪了。 沈鸢只喃喃说:“康宁城能守,真的能守。” 他曾读了千百册兵书。 最想改变的就是康宁城那一夜,想挽回他的父母。 如今什么都回不来了,也只有那一座城,那城里的人,是用他父母换回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