应当是沈鸢心里太清楚,那时他们在京城已挣不来出路。 从那一天起,就注定了沈鸢被侯府无微不至、锦衣玉食养了这些年,养出的命数。 最终都要还给侯府。 ++++ 金雀卫包了铁的马蹄声踏在石砖上嗒嗒作响,羁押着李府之人一路前行。 伴随着一声两声的喊冤、痛呼、叫骂,在这寂静的夜里令人不寒而栗。 卫瓒思绪如这夜里的灯火,忽明忽暗。 他在想的却是,当初靖安侯府是何种情形? 沈鸢可也是这般瞧着他被抓的,沈鸢那般精明,已料到自己要为侯府,搭上了自己一辈子么? 一时竟有些想不出来。 却忽得听闻夜中似有杂乱脚步声。 他却是比梁侍卫更先一声冷喝:“有人,应敌。” 便见金雀卫飞快动了起来。 夜中,有黑衣人如潮水般汹涌而来,如蚂蚁蝗虫般迎面扑来。 那数量足有足有三倍之多。 他心道果真是捉了李文婴,叫安王着急了。 李文婴并非忠烈之士,一旦被抓,极有可能吐口。 这些死士留着也是被一一拔出,不若牺牲一部分,此刻截杀了李文婴,叫这秘密永远烂在尸首里。 可这一刻,他却无甚畏惧。 他急缺一个发泄口,来将那些无名的情绪痛痛快快倾泻出来,便是将马上的枪一解,却是笑道:“来得正好。” “梁侍卫,如今便看看你们金雀卫的本事了。” 便是如一银电闪身入局,马声长嘶。 趁着阵型未成,硬生生在黑色蚁群间撕裂出一道血路来。 身后金雀卫便趁着他这一冲杀之力,破出人群,以号声求援。 而他抢先夺了为首之人的令旗。 夜战之旗,旗杆如枪,旗杆上挑灯火,以令众人看清。 那下令人要夺回,他便将那旗上火直直送去,如火龙一般扑面而袭,那首领一惊,慌忙避让。 这一避,卫瓒便是右手虚晃一枪,左手反手一个用力,以令旗将对方刺了个对穿。 血顺着布缕滴答而下。 他只轻轻一抬手,那尸首便应声倒下。 灯火摔得粉碎。 分明这许多人,那碎裂的声响,仍是如此骇人。 左右金雀卫皆是惊骇,不曾这一枪竟如此诡变狠辣,连被羁押着的李文婴也睁大了眼。 卫瓒却瞧着李文婴,冷笑一声。 “你也配学连云阵?” 黑衣人已无旗令,夜袭亦不敢鸣金,便顿时乱了起来,阵法之间的配合也显得慌张。 一片混乱中,却听一声:“先杀李文婴和卫瓒,余下不论。” 他便目光一凝。 扭头看去,却是人群远后方,一个目光阴鸷的黑衣男子,左边袖管空荡荡的,正以弩瞄他。 正是那夜荒宅、动手杀害卫锦程的男人。 此人命令一下,死士便绵绵不绝向他涌来,刀砍斧剁刺向马身,箭矢也如雨飞来,金雀卫众人连带卫瓒也只得暂且下马退敌。 下了马,敌人便铺天盖地而来,他便双手握枪,枪尖闪动,不似银龙,却似恶蛟,直冲着人咽喉而去。 只是这一枪却未刺入。 忽得听见。 “砰砰”几声。 便见四五个烟球落下,处处烟树火花。 没什么杀伤力,却呛得人口鼻痛痒,惊得众人纷纷避让开来,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,有人驾车横冲而来。 驾车人黑衣蒙面,武艺很是高超,左手持缰,右手一把宝剑,如入无人之境一般。 继而又接连掷下许多烟弹,将局面搅得一团混乱。 至他身侧,对他道:“小侯爷,带人上车。” 却是微微低沉的女声。 他只思考了一瞬,边一手砍在李文婴颈侧,将人砍晕后一手提起,抛上了车,自己也跟着翻身上去。 那车又从烟雾中飞驰而去。 ++++ 驾车女子无论是武艺还是驭车之术都很是精妙,加上一路巡逻布防的官兵都已涌向方才激战的街道,令黑衣人脱身不得。 他们三拐两拐便将一众黑衣人甩在身后。 他此时才嗅到身侧那隐约的药香。 和抑制不住的咳嗽声。 终究是无奈喊了一声:“折春。” 他身侧那裹着白裘,面色几分苍白的人,不是沈鸢,还能是谁。 他听那咳嗽声止不住,便面色一变,替沈鸢倒了一杯热茶顺气,道:“你让烟呛了,还是不舒服?” 沈鸢摸着自己的额头,声音都透着一分虚弱,说:“这两日有些受寒。” 他说:“昨日追着你披外裳,你非不听……” 这话没能说下去。 说下去,便要想起那秋千架上的吻,随之滋生的便是无止尽的、不合时宜的绮想。 夜。 飞驰的马车。 刚刚逃离的杀局。 一切都不适宜想起这些。 一切却又偏偏教他想起这些。 沈鸢强打起精神,看了一眼他抓上来的李文婴,说:“他怎么处理?” 他说:“李文婴放在我身边会坏事,我们得绕一绕路,将他送去衙门料理。” 沈鸢沉轻轻喊了一声:“照霜。” 照霜应了声“是”。 隔了一会儿,照霜问:“那……咱们还回侯府么?” 沈鸢顿了顿,说:“不回。” 卫瓒挑了挑眉。 沈鸢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,说:“卫瓒,还有一件事,我得讲与你知晓。” 他“嗯?”了一声。 沈鸢的眸子被病热熏蒸的有些迷离,却是强撑着攥住他的手腕,说:“我不是来救你的,是来劫你的。” 他实在不晓得,沈鸢到底为何能每一句话都勾在他的痒处。 教他好气心疼,又难耐。 却是说了一声。 “好。” + 沈鸢对于劫走卫瓒这件事,实在是布置的极其周密,中途接连换了三辆马车,想来如果不是遇到了这次刺杀,应当是会直接将卫瓒邀到车上来迷昏掳走。 而当卫瓒醒来,应当是铁索缠遖颩喥徦身,接受他的冷酷拷问。 唯独没有顾忌到的就是,他受了风寒。 趁夜出来时,已是有些发热,更没想到的是,竟遇上了金雀卫被围。 那时他们远远观望着,照霜便道:“不如先去官府求援,再另寻机会。” 可许多事情,就是讲求一个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。 更何况这被卫瓒冲垮的冒牌连云阵,在他眼中满是破绽。 他看准了一个空当,便将卫瓒给捉了出来。 只是他病中的体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他换过三辆马车,最终抵达自己预先准备的宅子。 途中甩脱那些黑衣人时,便是浑浑噩噩发虚,再后来一路颠簸,竟是让卫瓒给抱出马车的。 毫无劫匪的尊严可言。 他心中羞恼一起,眼前便登时一黑,昏晕过去不省人事。 迷迷糊糊之间,他虚软无力由着人摆布。 喂水喂药,更衣换衫。 里衣湿透了,却依稀知道,解开他扣子的那双手不是知雪的。 几分恼怒去推。 却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儿嘀咕:“你挣什么挣,沈鸢,你小心我连底裤都亲自给你换了。” 他耳根子一红。 眼皮子竭尽全力掀起,怒目而视,喉咙里蹦出“卫瓒”两个字来。 便见卫瓒一怔,却是眼神儿飘忽了一下:“没病糊涂啊。” 他烧得满面通红,不忘瞪他,说:“怎么是你。” 卫瓒说:“你那两个小丫头,一个煎药看炉子去了,另一个驾了一夜的车回来,总得歇口气。” 又笑说:“你态度好点,除了我没人伺候你了。 他哑着嗓子说:“你会伺候个屁的人。” 卫瓒却说:“我慢慢学。” 他睁着眼睛都费劲儿,闭上了心里赌气想,小侯爷学什么伺候人,放他在这儿就算了。 他少换一件衣裳,少喝一口茶水,横不能在这儿就咽了气。 却又下意识,死死攥着自己的腰带, 直到卫瓒在他耳边儿忍着笑说。 “别攥着了,骗你的,不扒你底裤。” 他才心一松,放了手。 ——又昏睡过去一宿。 ++++ 沈鸢醒过来的时候,已经是隔日的白天了。 知雪已是在补觉。 照霜倒是精神不错,只是出去探听消息去了。 的确是习武的人身体康健些。 卫瓒照顾了沈鸢一天两宿,在沈鸢的床边儿打了个盹儿的功夫,醒来就对上那小病秧子若有所思的眼,不知瞧了他多久。 见他醒了,却面色骤然微红,将眼神儿错过他去。 卫瓒打了个呵欠,伸手去摸了摸沈鸢的额头,又摸了摸自己的。 这才松了一口气,说:“还好退热了。” 再不退热,他就要质疑知雪的医术,把这小病秧子强行扛回侯府了。 在这方面,他算不得有耐心。 沈鸢让他摸得有些不自在,问他:“你怎么不走。” 卫瓒笑说:“我这不是让你劫来了么?” 沈鸢冷哼了一声。 声音里几分郁郁气恼:分明目的已经达成了,却阴错阳差,像是输了一截子似的味道。 故撇着头往窗边看。 卫瓒忍着笑,说:“锅里面煮了粥,我去给你盛一些。” 沈鸢低着头,说了声:“好。” 指尖儿偷偷去抠被子上的刺绣。 正午时分,日光透过纸窗落在沈鸢的身上,沁出了薄薄的微红,叫那苍白的病容多了几分生机。 沈鸢喝粥很有趣,会趁人不注意先探出舌尖儿,试一试温度,确认不烫,才慢条斯理、斯斯文文往下吃。 惹得他不住往沈鸢那头看。 看着看着,又忍不住同沈鸢说话:“你这一觉睡得好久,想是把考时熬的夜都补回来了。” “倒不如平日里多睡些,没准儿还能少病几次。” 沈鸢却垂着眸,慢慢说:“病时睡的太久了,总觉得丢了许多时间。” 说这话的时候,轻轻看了他一眼,道:“我比小侯爷大两岁,如今却一事无成。” 他微微一怔。 却是沈鸢问:“外面如何了。” 卫瓒说:“咱们给李文婴灌的蒙汗药不少,我问了知雪,说是不睡个一两天醒不过来,就算醒过来了,金雀卫要撬开他的嘴还有一段时间。” 那蒙汗药还是给他准备的。 他一看那个药量,很是感慨了一下沈鸢的心黑手毒。 真要吃下去,沈鸢把他卖了他都不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