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斯行静了两秒。 冷灰色的瞳仁犹如一块没有光泽的金属,他表情很淡,嘴角却是一弯:“当然,只要给你一点时间熟悉摆设,我相信以你的毅力,在哪里都可以自己走。但现在我们在别人家,一个你没来过的地方,保险起见,还是让我牵着你吧。” 姜意眠坚持:“我可以走。” 傅斯行浅浅叹气,好似无奈至极:“这样。如果你能从这里一直走到玄关,不被绊倒,就证明你确实可以自己走,以后我再也不会牵你,好不好?” “好。” 方才成年的女孩神色清冷,侧脸沉静。 在一个没有光的世界里,她独自摸索着道路往前走,该走就走,该停就停,步伐迈得相当坚定,不见半分畏惧。 多像一只新长成的幼崽,刚学会扇动两只幼嫩的翅膀,就急不可耐地妄想冲破牢笼。 ——才六天不见,就想脱离掌控。 傅斯行垂下眼眸,脚尖一勾。 好好立在门边的鞋盒,闷声倒向地垫,恰好横在姜意眠脚边。 姜意眠一个踉跄,已经被绊到,又被傅斯行稳稳当当拥入怀中。 “看来还是不行呢,眠眠。” 慢条斯理的吐字,连同温热的气息一并落在脸颊上。 姜意眠不是傻子。 不过现阶段激怒对方,对她没有任何好处。所以没有立刻揭穿,暂时忍着牵手的不适。 傅斯行的手掌很薄。 指节匀称,触感柔软。 更重要的是,指尖腹处不生茧。 这样一双文质彬彬的手,真的能握住刀锯,一连剖开两具尸体么? 想到虎鲸系列案,少不了联想到另一个重要人物。 房子里安安静静,好像没有第三个人存在,姜意眠随口问:“蒋深呢?” 离玄关不到五米的地方,蒋深半躬着身躯靠在窗边。 唇角咬着一支烟,没点。 凛风吹得厚重窗帘飞起来,布角划过他的脸颊,他一动不动,犹如一座沉默的雕塑,一把上鞘的刀。 蒋深没有看他们。 当傅斯行、姜意眠在房屋里走动、交谈的时候,他没有看。 直到他们下楼,走出这栋大楼,他偏过头,隔着玻璃,居高临下地看着。 两人亲密地握着手。 两人似乎有说有笑。 两人即将上车的空当儿,傅斯行给她戴上深灰色的毛线帽,裹上围巾,然后举起手,朝这个方向招了招手。 蒋深懒得给表情。 他单单遥望着姜意眠,见她穿了一身黑。 纯粹的黑色仿佛没有边界,贪婪地往四角漫溢,逐渐将她圈住、困死在里头。 但姜意眠,她好像根本不清楚自己正被怎样的黑色包围,不明白与虎谋皮这个成语。 她不知道。 她什么都不知道。 * 广播播放松快的音乐。 车里充斥着浅淡的木质香。 同样的早饭,蒋深能想到戳吸管、把塑料袋子扒拉整齐,再塞到姜意眠手里,已是顶天。 到了傅斯行这儿,则是靠边停下车。 左手掂包子,右手握牛奶。 他一口包子一口奶安地投喂,还要时不时关切两句,仿佛生怕今年十八岁的姜意眠,会像八岁小孩呛住似的。 ——也许八岁小孩都不至于呛住。 这无微不至的架势,形同溺杀。 已知医生即管家,此傅斯行即彼傅斯行。 可傅斯行究竟是谁? 早饭结束之后,依照心里模拟好的对话,姜意眠丢出一个问题。 “傅医生,你平时喜欢玩游戏么?” “游戏?” 傅斯行倒是愿意接话,“你指什么游戏?红绿灯、跳房子之类真实生活中的集体游戏,还是贪吃蛇、推箱子一类的虚拟游戏?” “虚拟游戏,悬疑诡秘类,线上多人扮演游戏。” “好像不是很明白,眠眠能仔细说一下吗?”傅斯行表现出颇有兴趣的样子。 姜意眠:“比如剧本是破产的姜小姐举办生日宴会,你扮演她的管家,作为姜家领养的儿子,事实上与姜家有着深仇大恨,计划今晚杀死姜小姐。” “嗯?” 傅斯行反应很快:“既然叫做多人扮演游戏,这位姜小姐也有扮演者?我的人物计划是杀死她,那么,她的人物目标或许是活下去?” 一方要杀,一方要活。 这就成了对抗性任务,对抗性阵营。 摸不清对方是否真的参与恐怖游戏,是否有意试探。 姜意眠刻意控制着语气,平淡否决:“不是。姜小姐的任务是找出真凶,因为剧本里不止一个人想杀姜小姐。” “原来这样。” 傅斯行再一次迅速领会:“看来玩这个游戏,与其孤军奋战,倒不如两人联手,互帮互助,完成任务?” “是的。” 姜意眠侧过头。 因为看不见,所以只能尽力想象着对方的表情,问出最为核心的问题:“傅医生以前玩过这个游戏么?” 寂静。 一段兀然的寂静,在逼仄的密闭空间内游走。 十秒,二十秒。 默数到五十秒,姜意眠听到,对方回答:“听起来像是我喜欢的游戏类型,有机会要试一试才行。” 谈崩了。 他不打算合作,或者,他并非玩家。 无论如何,一招不行,姜意眠接上第二招:“我爸去世的那个晚上,我们——” “过程并不重要。” 傅斯行施施然打断,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温和:“既然结果是我们想要的,眠眠,忘了那个晚上,不要再让我听到你提起这件事,可以吗?” “……” 傅斯行与姜同学。 不管那天晚上发生过什么,姜爱国已死,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? 过程不重要。 这句话侧面反应,有些他们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,有些不受控制的元素出现了,那会是什么? 姜意眠没有头绪。 这个副本远比上一个来的复杂,登场人物多,迷惑视线的支线剧情也变多。 她集中注意力,试着梳理进入副本以来发生的所有事件,所有细枝末节,以至于傅斯行喊了几次,都没有得到回应。 玻璃窗倒映出姜意眠轻微皱起的眉,桃形状的眼里没有聚焦,涣散但澄澈。 她常常这样,不知不觉沉默、抽离。 仿佛她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,而是游离于世界之外的一种生物,来去自如。 傅斯行取来一条薄毯,盖在她身上。 “休息一下。” 他说:“今天会很累。” 姜意眠敷衍地答应一声,没想到自己真的会睡着。 大雪,黑夜,哗哗作响的电视机,呲嚓呲嚓割据尸体的声响。 她做着一个噩梦。 而蒋深做着另一个。 为什么。 蒋深的梦里,一个满身伤痕的小孩,一见他就拼了命地撒腿跑。 边跑边问:为什么? 为什么你七年前不来? 为什么你到现在才来? 为什么不肯帮帮我。 为什么要抓我。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。 数不清的为什么在天地间回荡。 蒋深追着追着,也停下来,问自己,为什么? 为什么我没有去。 为什么我看见了却像是没看见。 为什么没有当回事,难道因为司空见惯? 为什么会司空见惯。 为什么。 没人回答他。 他蓦地惊醒,头脑深处如遭捶打,发出一阵一阵钝钝痛感。 “你们真觉得虎鲸今天会来?杀了人还嫌不够声张,大摇大摆跑人葬礼上晃悠?我看,除非他脑子进了水,上赶着进监狱,不然干不出这种事。” “谁说得定?要是连环杀人犯在想什么,都被你弄得一清二楚,那你离进监狱也不远了。” 路边,车内,老五小六坐在前排,少不得拌两句嘴。 是了。 蒋深想起,今天是姜爱国出殡下葬的日子,心理学上看,不少凶手会挑选这个时间点,趁着人多眼杂,前来亲眼确认犯罪成果,满足自己的虚荣心。 其中以连环杀手最为典型。 连环杀人犯行为极端,往往享受犯罪、追求刺激。 当连续犯案使得杀人快感降低,个人欲望无法得到满足时,他们会自动转向更有挑战感的猎物。 有时,负责追捕他们的警察就是这种猎物。 还有时,从他们手中意外逃脱的生命才是。 因此专案组抄近道返回浪漫港,在灵堂外设伏,一方面期望虎鲸暴露马脚,一方面严防他找上姜意眠,再次犯下命案。 可既然杀姜爱国的是傅斯行,虎鲸怎么可能露面? 除非,傅斯行就是虎鲸。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蒋深一个人而已。他觉得烦,手指用力摁住太阳穴,唇线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。 “队长,昨晚访客的资料查到了。” 察觉蒋深醒来,老三找他汇报调查结果:“柳知意,今年三十六,两年前从B市搬来浪漫港;她没有工作住在高档小区,有一个儿子,但没人见过她的丈夫。 “按照附近邻居说的,柳知意长相漂亮,注重打扮,花钱大手大脚,但性格十分软弱、没有主见,几乎没人看见她家里有过陌生男人进出。所以她们猜测,她很可能被人包养过,或者凭着年轻貌美嫁给有钱老男人,丈夫去世后,年纪轻轻守了寡,才卷了钱带着儿子躲到小地方避风头。” 蒋深问:“儿子多大?” “十八。” 那就不是了。 傅斯行今年二十七,怎么都生不出这么大的儿子。 “柳知意平均每周去幸福咨询室两次,每次超过五小时,是所有顾客里耗时最长的。” 老三继续说:“我认为他们正在发展亲密关系,柳知意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,确定不再盯下去?” 昨晚蒋深发话,不必再盯傅斯行。 说人人到。 傅斯行的车停在十米开外,人下来,一身周正的黑大衣,绕到另一边去开车门。 姜意眠下车,走在他身侧,两个人装扮相近,举止亲密,这么一看,简直是天底下最登对的男女。 如果傅斯行跟柳知意有一腿,姜意眠又算什么?他把她当成什么? 蒋大队长很明显地走了神,脸色冷沉。 空气中油然而生一种压迫感,惹得前排老五、小六暗暗交换眼神。 “老大今天抽的什么疯,怎么脾气这么大?” “没睡好吧。” 小六声音压到最低:“昨晚不知道怎么,坚持冒雨赶回来。来了,不留在浪漫港过夜,连夜又上去,到今早再跟着我们下来,估计整晚没睡。” 老五问:“出什么事了?” 他回:“不知道。” 又问:“不是说傅斯行可疑,不让小姑娘跟他接触?怎么一个晚上的个功夫,这俩折腾一块儿去了?” 他:“不知道。” 确实不知道。 昨晚接下照顾人的重大使命,又是初次踏入队长家门,小六没敢睡,窝在客厅看半宿电视。 结果,凌晨两点,房子主人回来,他放心了,一骨碌钻进次卧,呼呼大睡到天亮。连傅斯行来过都不知道,哪里知道其他事。 “瞧你这样,能知道点什么!” 小六一问三不知的懵劲儿,逼得老五急性子,瞪眼睛。 两人正要吵,被老三一句“来了,八点钟方向”打断,当即摸枪警戒,转头瞧去。 只见浩浩荡荡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,一人手里一个花圈,春游似的热闹,横穿马路,准准朝着荣光小区而来。 “都是学生,四个老师。” 老三这才不紧不慢地补上:“可能都是意眠的同学。” * 经过集体讨论与募捐,姜爱国的灵堂,最终被设在大家常去的荣光小区棋牌室内。 上午祭拜,下午火化、入坟,傍晚摆酒。 诸多事宜被安排得妥妥当当,姜意眠这个仅剩的姜家人,反而只需要到场,配合走流程即可。 灵堂进出的人相当多。 不知是姜爱国‘民间英雄’的头衔在发挥作用,还是虎鲸系列案子带来的阴影太过浓郁。 除了邻居、朋友、同事,不少压根没见过姜爱国,仅仅听过一两次姓名的人,也大老远赶来鞠躬上香,合掌祭拜。 这之中似乎没人认得傅斯行。 当傅斯行被叫去商量事情时,姜意眠留在原地,没过两秒,就听见她们八卦出声。 “刚才那小伙子,谁啊?没听说他家还有个这样大的后辈亲戚,长得有模有样,看起来挺有钱啊。” 即使邻居也只知道个大概:“肯定不是亲戚,没听老姜提过,这么多年也没见过,我听说是意眠的医生。” “什么医生,治眼睛的啊?” “不对,好像是治、治心脏的,就心里的毛病。” “那他来这儿干什么,姜家女儿怎么跟他一块儿?” “我听说以后就他看着意眠了。” “啊?” 满座吃惊。 “什么意思,你这说的什么话,说清楚点儿,什么叫他看着意眠?以后意眠跟着他过?” “奇了怪了,关他什么事啊,怎么成了他照顾人家女儿?” “再怎么没亲戚也用不着外人吧,何况这小伙子年纪看着不大,难不成——” 难不成看上人女学生了? 这话用不着说出来。都是见过世面打过滚的老人精了,你瞅瞅我,我瞅瞅你,眼珠子一个转溜,心照不宣。 “这不好吧。” “都什么时候了,玩养媳妇那套呢?” 多数都不认同这档子事儿,偶尔才有两个人唱好的,张嘴反驳:“得了吧,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有的没的。那不然怎么办,一个瞎子,没爹没妈的怎么过日子?” “就是,用得着你们咸吃萝卜淡操心。” 姜意眠有一搭没一搭听着。 过一会儿,有人来到她身边,说她的同学跟老师都来了,排着队准备祭拜姜爱国。 姜意眠略一点头。 大约照顾姜意眠看不见,那人在她身旁站了老久,绘声绘色地给她描述:学生们个个穿着校服,打扮非常精神、清爽,人人手里握着花圈,一个一个往桌上摆,快摆不下了,可太多了…… 他们祭拜完姜爱国,来到姜意眠面前。 可能是学校组织好的活动,统一过口径,这些学生老师说的话,翻来覆去一个样。 无非劝她节哀,坚强,不要太伤心,世界上还有很多爱她、关心她的人。 姜意眠一一点头,“我会的,谢谢。” 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不同。 一个男生,个头不矮,声音清冷,手指微凉。 姜意眠记得很清楚。 当灵堂外出现一个红裙女人,引起轰动之时,她仍然双手交握、平静地坐在塑料凳上。 混乱的议论声、脚步声里,有且只有这个人,直直走向她,俯身贴近她。 那人把手轻轻覆盖在她的手上,若有似无地碰到她。 除了千篇一律的节哀之外,他额外说了一句。 “回来上学吧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凶手日记: 【我在注视你。】第20章听见死神的声音(11) “上学……?” 乍一听到这个词,姜意眠确实陌生又意外。 误以为她的表情代表排斥,小六心虚得直摸脑门。 “那个,不用担心安全问题!” 他一紧张,语速飞快:“虽然学校不让我们进去,但是我们局里也做了部署,校门口全天都会有人站岗,有任何需要你可以直接找他们。安全起见,我们还准备了最新的小型定位仪器……” 距离姜爱国被害第十天,虎鲸销声匿迹,难以追踪。 调查过程不见半点转机,偏坏消息接二连三地来。 第一是姜爱国葬礼上出现的红衣女人,自称打小崇拜民间英雄,千里迢迢赶来祭拜。无奈天生红色盲,红黑不分,穿错颜色才引起误会一场。 警方当然不相信这套说辞。 可卖力去查,这女人确实乘坐当天的火车来到浪漫港,无论身份、经历、通话记录,均无破绽。 其二,警方认定的真虎鲸,在姜爱国案件中不慎留下名牌鞋印。 他们试图通过联系品牌门店获取相关记录,然而,负责人声称该品牌以保护客户隐私为服务第一要务,平均每隔两个月,对账后立即清空本地所有记录,以防客户信息泄露。 因此,门店非常愿意配合警方,愿意提供最近两个月内销售记录与客户名单。 但如果警方需要更早之前的记录,他们爱莫能助,只能警方自己联系远在他国的总部,进行沟通。 两个月名单并没有派上用场。 省厅紧盯着虎鲸案,隔三差五询问进度,明里暗里催促尽快结案。 在这巨大压力之下,局长力排众议,坚持让姜家唯一的幸存者,姜意眠,配置保护人员及高价收购的高端定位仪器,返回校园。 大家都清楚这个决策的真正含义。 姜意眠稍稍一想,也明白过来。她这是要作为不得已的下策,被摆上诱饵位置。 “我们会尽最大能力保护你,不过……说实话,我们也不能确保你绝对不会遇上危险……” 小六絮絮叨叨说着,内容逐渐自相矛盾。 看得出来,他内心并不十分赞同这个决策,只是迫于无奈才来传达。 剧情应该不会做无谓的安排? 姜意眠垂下眼眸,回想这些天跟着蒋深,到处查找凶手,一无所获。 也许是搞错了。 也许根本不该追在凶手屁股后面徒劳的跑,而是,等着对方来找她。 “好。” 姜意眠突然蹦出一个字,小六茫然:“好什么?” 只见她慢慢抬起脸,似乎很轻、很快地眯了一下眼,淡声道;“我会去上学的。” “——现在就去。” * 作为残障人士,姜同学最独特的一点在于,她并没有在特殊学校上学,而是就读于一所当地著名的学校,——浪漫港高级中学。 说起浪漫港高级中学,传闻该校在建校四十周年时,收到一大笔往届毕业生的捐款。 为使这笔钱用在刀刃上,校方除翻新校园、增加师资力量,更花费大把心思与精力,首次开创一项特殊班制度,致力招收残障学生。 上任校长曾在特殊班推行的第一届,上台讲道:“我希望特殊班的存在,不仅仅能激励到不幸残障、但不屈不挠的灵魂,还能使所有幸运的同学明白,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需要你的看见、你的尊重,以及你的平等对待; 我希望特殊班能让大家感谢命运的馈赠,同时反抗所谓的既定;希望它能成为他日里你遭遇坎坷时的内心支柱,成为你伸手拉起他人的友善桥梁。 在此之前,我无比虔诚地希望,所有同学能够记住,你们每一个人对待特殊班、对待特殊班同学的态度,都将决定着特殊班是否能够推行。 就像你们每个人对待残障人士的态度,终将决定着全社会对他们的态度。。” 这一番发言,后经证实,仅仅来自校长的临时起意。 而他慷慨激昂的态度,不仅登报受到一片嘉奖,还感染到在场许多人,成功令特殊班成为该校的教育特色,届届传承,帮助上百名不同程度的残障学生完成学业,走向社会。 姜同学正是受益者之一。 只是理想与现实难免存在微小的差距。 这不,赶在课间休息时间返回校园,姜意眠找到自己的座位,坐下。 下节上语文,课本在抽屉。 她伸手去摸,意外发现姜同学的课本字体居然是微微下凹的,使盲人也可以摸出大致形状。 校方细节做得到位,姜意眠才默念一句有心,课本就被嗖一下抽走。 一道张扬女声响起:“我还以为是谁,这不我们学习委员么?听说你爸你妈都死了,你家没别的亲戚能管你,你就找了个野男人,马上都要结婚生孩子去了,还来学校干什么? “该不会还想高考,想着读大学吧? “少做白日梦了姜意眠!你就一瞎子,能读完高中算不错了。我妈说,你这种女的,迟早要巴着男人过日子,迟早要给人生孩子,还不如早点生,多生几个,指望孩子长大孝敬你呢!” 不知名的女同学,张嘴一串连珠炮似的讥讽,教室里鸦雀无声。 既没有帮腔,也没有人阻拦。 大家沉默得仿佛不存在。 不太清楚姜同学跟这位女同学有什么矛盾,反正不关玩家的事。 姜玩家左耳朵进,右耳朵出,“请把课本还给我。” 你看,多冷静,平和,超有礼貌。 女同学脸一僵,抬手将课本狠狠摔在地上。 “还你呗。” 她轻飘飘道:“你自己没接住,掉地上了,可别怪我。” 姜意眠不置可否,俯身去捡。 对方忽地踩上去,课本被死死压在原地,拉不动。 “不会吧?你不会连本书都捡不起来吧?就这样,还想考上大学?” NPC的阴阳怪气不绝于耳,玩家认真地判断了一下,觉得这可能,大概,也许,就是传说中的,找茬? 来自虚拟人物的找茬,又是一种新鲜体验。 姜意眠扶桌站起来,抬脚,下脚。 一脚快狠准踩上女同学的脚背,听到对方骤然发出的尖叫声。她模仿傅斯行曾经的做派,云淡风轻道:“抱歉,我瞎,你可以体谅我吗?” “啊——!” 女同学气得说不出话,一手抓住姜意眠的头发,倏然门外一声喊:“老师你看,陈文文又这样了!” 旋即而来一声怒喝:“陈文文,给我出来!!” “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找你谈话!你一个女孩子,都高三了,不好好读书,天天就知道欺负别人丢不丢人?学校弄这个特殊班,是为了让你们团结友爱,不是让你们搞特殊,破坏学校纪律的!别以为快要毕业了,学校就拿你没办法!如果再让我看到你做这种事情,我就……” 教室外,老师怒气冲冲不断斥责。 教室里,先前说话的女生拉开椅子,在姜意眠旁边坐下,憨笑:“嘿嘿,你好。” “你好。” “那个,我是新转来的,班里没有座位了,班主任让我先坐这里,你会不会因为这个生气?” 为什么生气? 姜意眠捡起课本,摆在桌上,回她两个字:“不会。” 同桌好像是个自来熟,直性子,得到回应,立即叽叽喳喳打开话匣。 “我叫陈晓文,不要误会啊,我不认识陈文文,我也是来了这个班才知道,我们名字那么像,就差一个字。 “她真的好爱没事找事,你不在的时候,好几次想翻你抽屉,都让我给拦下了。” 姜意眠:“谢谢。” “嘿嘿,不用不用。” “我问过别的同学,她们说,有一次陈文文月考作弊,找别人报答案、扔纸条,被你听见声儿。 成绩下来,陈文文一下子进步两百名,老师问她是不是作弊,她死不承认,说你瞎……呃,说你眼睛不好……不对,就说你不可能看到,还说你故意针对她。结果老师出题让她再做一次,她做不出来,就记恨上你了,是真的吗?” 游戏白送的信息,假不了。 姜意眠一个点头,同桌再次开口:“我发现你也没那么难相处耶!哦不是,我不是说你坏话,只是之前你不在,别的同学说你有点——就一点点,真的一点点点点——不喜欢理人,所以老师才不给你安排同桌,所以我才怕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坐在这里,你会生气。 不过还好,你人挺好的,我挺喜欢你的。对了我有没有说过,我身体其实没问题,主要脑子,以前被我表哥从楼梯上推下去,得了羊癫疯,有的时候会突然倒下去,口吐白沫,浑身抽……” 姜意眠没再听下去。 校园生活出乎意料的平静。 在学校里平平稳稳度过十天,除却陈文文,姜意眠几乎没遇到任何麻烦。 尽管作为视觉障碍者,学习上相当吃力,但在生活细微处,她受到不少乐意助人的同学的照顾。 摔倒有人扶; 东西掉了有人捡;