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褪去衣物,缓缓沉入水中。 这房间不大,以古香古色的屏风隔开卧室与浴室。浴室墙上挂着色彩艳丽的香烟海报:一个身着蓝绿格旗袍的女人散着短发,坐态慵懒,嘴里衔着女士烟。 是的,又见面了,旗袍。 她从记忆里翻出与该服饰对应的时代:民国。 与周围老派的家具不同,她身下的浴缸显然来自西洋,造型相当优美,盛着一汪热气腾腾的水。水里铺满茉莉花瓣,熏得一身细皮嫩肉皆染上鲜活的香气。 ——对了,膝盖。 隔着水望去,膝盖底端已然生出青紫。 纯粹出于做实验的心态,她用力捏一把自己的小臂。少顷,白玉似的皮肤果真红成一片,触目惊心。 唔。看来不仅是个哑巴,并且非常不耐打。 游戏难度顿时*n “小太太,您洗好没有?” “小太太,我把您要换的衣裳拿来啦!” “小太太,我进去了哦?” 里头半天没有动静,太太今日怪得很,不声不响也不哭。小婷唯恐她想不开,像上回那样溺在水里,便一口一个小太太叫得又密又亮,找了个由头往里钻。 恰好姜意眠也洗好了,正裹着里衣站在那儿。 小婷放下心,手脚松快地伺候她换上新衣服。 这是一件月牙白的低衩旗袍,光滑的缎面如流水一般贴着肌肤。把腰肢勾勒得盈盈一握,下摆延伸出两条匀称白皙的小腿,腕骨泛着粉色,浸着香气。着实有些太漂亮了,太活色生香了,反倒不像人腿了。 活像山中的精怪。 “小太太,这衣裳好好看呀。” 小婷一边撅着屁股往她脚裸上戴银链子,一边欢快地说:“我听别人说,这匹绸缎可贵了,值整个院子好几十年的工钱呢!裁缝师傅请得也好,日夜赶工两个月才得了这件旗袍。您看,这里还有一块双面绣,正面蝴蝶,背面是兰花,手艺多好看多妙呀!一点也不洋裙子差的!所以小太太您不要再不高兴啦,今晚穿着它拜堂成亲,真的很洋气的!” “。” 感谢贴心小婷送消息上门,原来她还没婚,今晚婚。 姜意眠低头,想叫小丫头起来。 谁知她这不经意的一眼,笼在迷蒙热气之中,反使得小丫头看得失了魂。小婷迷迷瞪瞪地盯着她看了半天,回过神来,红着脸笑:“小太太,您好美丽哦,比这衣裳还美丽,怪不得秦先生跟七少爷——” 提到这两人,仿佛犯下深深的忌讳。 小婷猛地住了嘴,拉着她到梳妆台前坐下。 描一道且弯且细的眉,唇线描得清晰玲珑,面上再添一点儿胭脂。西洋镜里登时照出一个楚楚动人的古典女子,被养得不谙世事、纤细娇嫩。好比一只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把玩的宠物,一个摆放在厅堂里的花瓶,只要美貌过人即可,哪里需要在意其他? 难怪这个副本名叫【笼中的鹦鹉】。 难怪膝盖一碰就疼,泡个澡浑身无力。 成亲都没有红嫁衣,大白天还被罚跪。 姜意眠渐渐回过味儿来了,猜到自己的身份正是民国时候富贵人家豢养的一只小宠物。意外闹得所谓的‘秦先生’跟‘七少爷’——光从小婷称呼上难以分辨两人的关系,但八成是亲戚——都对她有兴趣。两人很可能为此发生剧烈争执,以至于下人讳莫如深。 至于结果—— 姜小姐即将成为秦太太,赢家不言而喻。 梳妆间,门外响起一串娇笑声。 “喂,你们哪个见过这位新上任的‘秦太太’啊?听闻只是个十八岁的丫头片子,连女校都没去过,一副旧女子的做派,竟然l能迷得秦四叔他们父子反目?” 姜意眠:八卦永远是消息的最好来源。 以及,没想到这还是父子为爱翻脸的剧本。 “我怎么记着是排七那人起的头?” 一个女子有模有样地说起来:“听说这姓姜的是个没爸没妈的小乞丐,十多年前被第七个捡回来的。秦先生心肠好,答应让他作妹妹养着。不信你们到处去问问,从前家里头下人可都管这位喊九小姐的。” “谁晓得养着养着变了味。” “今年年初,秦先生好心给她物色对象,被第七个听到消息,俩人闹得不可开交。——你们晓得么?都说秦先生一共收养八个儿子,当中就数第七个最有本事,能接下秦门的班!” “一个八字差一撇的接班人,为着一个女人忤逆他的意思,你们说秦先生做什么想?这不就借着北平那边闹事的由头把第七个支出去了?大半年了被困着回不来,一回来见心上人变养父妻,指不定要怎么闹!” 那人说得危言耸听,笑声倒很娇俏,摆明盼着排名第七的秦家养子赶回来,演一出决裂戏码。 其他人不太认同她的观点,七嘴八舌地反驳: “做什么光说第七个,不说秦先生?他年纪正好的时候不成婚,到了这会儿,全上海还有好些书香世家的年轻小姐愿意嫁给他。他一个生意人,为何谁都不要,偏偏娶这么一个派不上用场的小丫头?你说他没存私心,我可第一个不信!” “无论如何,这小玩意飞上枝头变凤凰,命好!” “你胡说什么呀!难道不清楚她家原先是秦先生那一辈的第九个么?路边卖报的六岁小孩都知晓她爹惯不会说话,一次在外人面前险些叫秦先生下不了台,这才惹来灭门的祸事!你羡她命好,哪里知道她的苦?认贼作父、寄人篱下就罢了,如今还要做人家的新娘,怪不得她大清早要跳楼。” “瞧你说的,谁知不是为七少爷守身如玉呢?” “哼,分明是嫌秦先生给的排场不够大,无事生非!” …… 外头讨论不断,姜意眠面色平淡地记下。 秦先生排第四,原主生父排第九,俩人养兄弟关系,说起来这位秦先生能算原主的半个便宜伯伯。 此外还有养父子共爱一女、疑似灭门仇人、扑所迷离跨辈三角恋等等复杂的剧情堆砌,未免要素过多。 原来小姐+太太=小太太,明白了。 明白过来的姜意眠不得不为自己未知的任务感到担心,希望不会是以牙还牙,整垮秦门之类的高难度。 “她们说得太难听了!” 小丫头听不下去了,气鼓鼓地放下梳子,推门出去阻止对方。 奈何这帮小姐们皆是前来参加婚礼的客人,一个比一个身份娇贵,一个比一个不容轻慢。当下你一言、我一语文邹邹地奚落起来,小婷区区一个丫头哪里说得过? 只得灰溜溜地回来。 平白招致一箩筐的挖苦。 “有些人没过门就摆上太太谱,好生不要脸。” “狗仗人势罢了!” “哎呀你们少说两句吧,人家有娘生没娘养的,满脑子老旧思想,不指望攀上秦先生这根高枝,还能怎么活呢?我们理该同情她的,就不要跟她计较啦。” “她、她们还说是读书人,哪有这样说话的!” 小婷气得不得了,好在屋外突如其来的一声:“哪个不要命的敢在太太的住处吵嚷!你们不知这里不许外人进么?!” “活该,叫刘婆婆教训了!” 她窃窃地笑了。 刘婆婆可是前朝的老嬷嬷,规矩重,脾气坏。原先秦先生请她过来,是为了照看小姐的。谁知她落地生根,很快包揽掉后院大大小小的事务,成了大管家。 她凶名远扬,小姐们见人忙落荒而逃。 不多时,院子静下来。 房门吱呀打开,刘婆婆沉着脸进来。 “婆婆。” “你去门外来着,休叫那些乌糟东西进来。” 一句话打发走小婷,她步伐沉缓。满脸深刻的皱纹,脸上扑着一层薄薄的□□,接过盘发的活。 小太太就那么静静坐着。 一身皮肉单薄苍白,头发却生得极黑,长长的。 按皇宫覆灭前的规矩,给出嫁女子梳发必须得说吉祥话才是。一梳梳到底,二梳白发齐眉。 可她梳了一梳,对小太太说得是:“七少爷昨个儿夜里领着好些人上了火车,今日他许会来抢你。” 小太太微微侧头,眼眸纯然。 第二梳。 “若他来,你便跟他走,杀了他再回。” “若他没来,今夜先杀姓秦的,第七个自会回来。” 第三梳,三梳子孙满堂。 然而木梳不及发尾便咣当落地。 刘婆婆倏忽用双手狠狠捏住她的肩,目光浑浊暗沉,摊开的手心里放着一片薄削尖锐的刀片、一包杀人无形的毒药。 “杀了他们!” 对方手上越来越用力,好似恨不得掐进骨头,一字一句从颤抖的齿缝间挤出。 “不要忘了姜家是怎么没落的——” “不要忘了你娘,老婆子那可怜的小姐——” “他们、都是、畜生!杀了他们!杀!!” “。” 万万没想到还能新增要素,新婚之夜的谋杀。 姜意眠面无表情地想: 不然这婚还是别结了吧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这是一个关系复杂的脆皮·真·绝美万人迷·副本 简单来说:杀了我全家的仇人养父子俩养大了我。 今晚养父要娶我。 养子可能会来抢婚。 教养婆婆让我找机会杀了他们给我妈报仇。 眠眠:好,复,杂,哦。 我:真,刺,激,哇! 感谢在2021-06-2421:03:23~2021-06-2820:58: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:无言1个;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:晏不可15瓶;浅泉14瓶;风都知道1瓶;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第128章笼中的鹦鹉 毒药藏在领口,刀片粘在鞋底。 入夜后,待嫁的小太太端坐镜前,披上一方绣着鸳鸯的纯白缎帕,遮去容颜。 “秦狗为人谨慎,诡计多端,你不可急于下手。” 刘婆婆说话时,两片嘴皮岿然不动,缝隙里呼出的气宛若泥沼一般浑浊。 她说,姓秦的惯会装模作样、假仁假义,既讲劳什子的规矩,又要自成一派。故此人家西装革履,他一身青衫;人家排着队上西洋教堂办新式婚礼,他却要搁在自家厅堂办。 西洋婚纱白如冬雪,意喻纯洁; 前朝流传下来的嫁衣艳红如火,讲究一个喜庆。 常人不过择一。 偏他秦狗用心不良,东一个白旗袍,西一袭白盖头。前有越过礼制,不合八字,不论黄辰吉日之罪,后又下令不许下人敲锣打鼓、过分声张,分明有意将一桩喜事当做见不得光的丧事办,其心险恶可诛。 “婆婆,秦先生回啦,问小太太如何——” “少爷们到啦——” “婆婆,时候到啦,前头传话让小太太快些来——” 小婷前堂后院两头跑,传话传得不亦说乎。 刘婆婆目光阴冷,俯下身来,再次狠掐小太太的肩头。 苍老的指甲深陷入白嫩的肉,她声音嘶哑:“世间男儿无不好美色,无不喜新厌旧,你爹如此,秦狗如此,他儿亦如此。独老婆子侍奉小姐一辈子,生生世世都将念着小姐与小姐姐——” “明白吗?” 一语双关。 一来叫人在洞房花烛的当头下手,即可杀人诛心。 二来告诫她切莫妄想以色侍人,否则失宠之日,便是报应之时。 小太太轻轻颔首,一副乖顺的模样。 呵。不愧是被秦狗养了八年的小宠,好一把任人拿捏软骨头! 刘婆婆轻蔑地一瞥唇,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,一手扶起她:“走吧。” 传统婚礼该有的花轿、礼数统统没有。 秦宅前身为王爷府,从湖心苑到前堂足足一刻钟的步程,就算迎亲。 接下来进前堂。 前堂拆了又建过,倒很宽敞,也摩登,地板上铺着光洁的大理石,放眼望去处处是脚。 “让让,新娘来啦!” 一声嘹亮的通传,令周遭人群会意避让,也引来无数道打量的目光。 秦家养着一个从不出门的小姐。 这是人人通晓的事,亦是人人都闹不明白的事。 秦衍之好端端地为何要养手下败将的女儿呢?他们背地里说,该不会上代秦门间藏着其他恩怨情仇,灭门还不足以消恨,竟要将结拜兄弟仅存的女儿都捏在掌心?也有人传,秦先生或许有些特殊喜好,才玩这么一出金屋藏娇。 这些话,无论当面或是背面,其实都躲不过秦衍之的耳朵。 托大些说,他曾是这座城的天,这座城的地。那阵子,哪怕你躲在炕上骂一句秦衍之狗贼,第二日立即会有秦门的人上门,顶着你的脑袋‘请’你爬上炕去将昨夜的话再说一遍,说得清楚些,好叫秦先生听明白,他狗贼在何处。 唯独姜家小姐这事他向来不置可否,提都不提的。 难道秦衍之当真老了? 放权给几个养子之后变得软弱可欺了? 此种消息不胫而走,几家欢喜几家愁。 欢喜的尚未笑过瘾,愁的还没来得及抹眼泪,新的消息接二连三:秦衍之亲自出面给娇小姐安排相亲,刚瞧上一个年轻有为的银行之子,俩年轻人在舞池里跳得好好的,小秦衍之抡着枪进来,眼眨都不眨就废掉人家一条右腿。 再到如今的秦衍之要娶娇小姐做太太,事态发展可谓千回百转,精妙绝伦,胜过民间话本几百倍。任谁不想问一句:这姜小姐到底长成什么模样,竟能将家规森严的秦家搅和成这样? 今日难得见一遭,佳人蒙着脸,光看身段称不上妖艳,独一身雪肤有些味道。后闻这位小姐精娇细养,轻轻一碰便发红,动辄发青发紫,又怕疼得厉害…… 有人意味深长地笑。 有人不明所以,去问秦家少爷:“你们家这位小姐什么来头?” 二少爷笑吟吟地回:“谁清楚呢?真不知以后我该喊小妹,还是喊太太?娘,妈咪?” “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。” “父亲从没说过要收她作养女,一旦成了婚,照规矩该喊什么喊什么。” 大少爷为人严谨些,戴一副金丝眼镜。 二少爷又道:“看你这话说的,好像今晚结不成似的。” 他靠近了些,低语:“难不成比起一个能吹枕边风的娇太太,你宁愿要一个不碍事的弟妹?” 大少爷面不改色,黑漆漆的眼珠里盛着碎冰:“比起这个,不如想想被‘他’听到这番话,你猜今晚会出什么事?” 啧啧,多大的人还玩告状那套,真败兴。 走着呗,今晚究竟会发生什么。 二少往嘴里抛一颗瓜子,朝着新娘吃吃地笑。 两人的针锋相对不过片刻,姜意眠在搀扶下走了好长一段路,将将停下。 “这位就是太太吧,来来,往左站一点。” 刘婆婆撤下去,换上正经傧相。 姜意眠依言往左挪了两步,头盖下受限的视野里,突然生出一台轮椅。 ——原来秦先生身负残疾? 屋里屋外,一路走来,左右无不是述说这人有多威严,有多狠辣的声音。可就她瞧见的,不过一台灰黑色的轮椅,一身单薄的淡青长褂。扶手上静静卧着一条手臂,袖管空空荡荡,露出来的手背是很沉冷的颜色,浑身泛着病气。 说实话,在看到脸以前,对着秦衍之的手,姜意眠的脑海里自动构建起来的,是一个大势已去的掌权人。 尽管他上过战场,历经刀光血影,一度把控商政两界,叱刹风云,光报一个名头便让敌人不战而败。 可惜那都过去了。 他老了,今年已有36岁。 过往光辉逐渐暗淡,而经年累月积下来的伤、仇敌、养子皆如跗骨之蛆,正虎视眈眈地准备蚕食他的一切。 她原是这样想的。 然而秦衍之当真沦落至此,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畏惧他的余威? 姜意眠不禁生出些许好奇,擅自往左边挪了一步。 视线里出现秦衍之服帖的衣领。领口抵在喉下,两粒灰雾色的扣子称得他整个人都是深沉的灰色调。 再一步。 下颌线条还是利落的。 腿侧光滑的布料徐徐擦过他的手背。 还差最后一点点,还没挪。 冷不防对方头一低,一双眼越过若有似无的屏障,正对上她。 那是非常陌生的一对眉眼。 素未谋面的新人物。 很淡的目光好似沉寂的水,平静的湖面,上鞘的刀,总之是一种不该具有威慑力的东西。 可就在视线交汇的瞬间,一种难以形容、前所未有的危险感猛地炸开,使得姜意眠下意识退了两步。 ——这就像误入老虎地盘的狐狸。 她第一次感到敌我的悬殊,竟本能地退回到安全线之外。 * “不喜欢头盖就摘了。” 秦衍之的语调稀疏平常,姜意眠却没有动。 她没摸清他身上那种,浓烈到可以称之为诡谲的压迫力从何而来,不适合轻举妄动。 于是秦衍之又对下人们说:“既然太太怕生,去喊少爷们过来,让他们先敬茶。” 这话一出,四座俱惊。 还没拜过堂,便算没过门。 这年头老规矩不成了,敬茶少说得低个头,再恭敬些还要跪着。就是过了门的继太太,一辈子到头都未必能受到这份殊待。况且这位太太年岁那样小,没礼成,前头指不定还喊过人家几声哥哥,凭什么受这份尊敬呢? 奈何这是秦衍之的地方,没人胆大包天到驳他的面。 少许,小太太被搀着安安稳稳地坐下,一个个身姿挺拔的少爷们倒捧着上好的茶水过来了。 “母亲请用茶。” 这是大少爷,开头俩字咬得清晰标准。 二少爷嬉皮笑脸,一口洋话说得厉害,妈咪妈咪叫得让人心里发毛;三少爷前些年犯过糊涂,无望接班秦门,客客气气地喊夫人;四少爷、五少爷、六少爷…… 心照不宣地跳过七少爷。 年少留洋的那位八少爷说是轮船迟了,还未到。 一场敬茶大戏徐徐落幕,在座看官别无他想,只想道一句:荒谬。 着实太荒谬。连姜意眠都被这一出整得措手不及,完全猜不着秦衍之在打什么算盘。 借机试探养子们的忠心? 趁着第七个养子不在,彻底将他摁死在儿子的位子上? 还是说秦先生老树开花,这回娶太太并非玩闹,而后真心实意打算生个大胖儿子接手家缠万贯? 众人面面相觑,惊疑不定 只有秦衍之一人云淡风轻,问他的小太太:“可好些了?” 刘婆婆不动声色地掐姜意眠,姜意眠乖巧点头。 “那就拜堂。” 一声令下,前头折腾化作虚无。 傧相抹了抹额头,高声大喊:“一拜——天地——!” 秦衍之微微颔首。 姜意眠甫一低头,外头急急忙忙蹿进一个小厮,拉着大少爷说:“不好了,八少爷乘的那艘船有黑东西,整艘船的人都被扣在警察厅了!那边说打电话让先生亲自去赎人!” 声音有些大,‘黑东西’是行话,见不得人。 大少爷当即拉他到一旁:“你没告诉他,那是秦家的人?” “可那人是新上任的警长,非说事关重大——” “行了,我同你去。” 大少爷匆匆离去。 秦衍之从头到尾没有动过。 “继续。”他说。 傧相愣愣地收回目光,咽下口水,“二拜——高堂——!” 秦衍之无父无母,姜小姐亡父亡母,两人对着空空的座位摆设低一低头,外头再跌跌撞撞进来一个人。 这人比前头那个还狼狈些,满脸灰,额角一个血窟窿。他记着秦四爷的规矩,纵是天大的事也不敢冒冒失失,便随手逮住厅内一个扮相体面的下人传话。 那下人吓得一跳,找二少爷说事。 二少爷眼珠一转,没像大少爷那样亲自出手,反而去找管家。 管家快步走到秦衍之身边。 姜意眠站得近,听清了,这条兜兜转转到耳边的消息是:九号仓库被炸,里头一批七日后要交的货全没了,当场死了四个值班的人,那位始终与他们不对付的新警长不知从何收买到到消息,正往那边赶。 秦衍之听完,屈起食指敲了敲台面,反应平淡得让人心惊。 偌大的厅堂鸦雀无声,读傧相两腿打颤,硬着头皮问:“秦、秦先生……还、继续吗?” 良久无言。 * 这堂终究没有拜成。 刘婆婆恼得脸红脖子粗,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,被急急送往医院抢救。 秦家一下少了两位大人物,惶惶人心之下,衬得姜意眠这位只差‘夫妻对拜’的小太太愈发尊贵起来,因此受到厨房好一顿满汉大全席的招待。饭后水果又多又甜,被褥铺得软软的,还有小婷给按摩小腿,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。 还做起梦。 梦境相当混乱,似乎混淆着前身的记忆。 一会儿漫天鹅毛大雪,‘她’半截身体埋在雪里,一边呜呜地哭,一边拼命追着前头的人跑。可那人不闻不问,自顾自地往前走,直到‘她’跌在地上,才肯勉强回过头。 脸上蒙着一层水汽,朦朦胧胧看不清眉目,说出来的话儿却是三岁小孩都辨别出来的嫌恶。 “不要碰我。”他冷漠、傲慢说:“我没兴趣做你哥哥。” 光影一晃,舞池里,有人扶着吓破胆子的‘她’起来,低垂的面容沉静如水:“你本该离他远些。” 这是秦衍之,姜意眠认得出来。 “你可以留下来。” 秦衍之说话的时候更像一种施舍:“或陪他一起去北平。” ‘她’平生不曾出过秦宅,怯生生地选择前者。哪知前头那人又回来了。 单手扼住‘她’的咽喉,眼眸眯起。 “别让他碰你一根头发,不然我会杀了他,——还有你。” “记住了么?” ‘她’连连点头。 有时‘她’觉着他想要‘她’的乖顺,态度会稍稍软化,用沾血的指尖怜惜地碰一碰‘她’;有时又觉着他无比排斥‘她’的乖顺,像是什么肮脏的、腥臭的东西,使他望而生厌。 譬如当下,‘她’抽噎着说:“我记住了。” 他定定盯着看了一会儿,索然失味般挪开手。 随着一声轻嗤所落下的,无非又是那个字眼,——冒牌货。 为什么是冒牌货?谁才是正牌? ‘她’又一次不甘地哭着喊:“子白哥哥。” 对方连头都不回。 …… ……子白。 ……季子白。 ……秦家第七个养子……把姜小姐带回秦家的人……季子白。 姜意眠豁然惊醒,满头大汗。 伏在床边的小婷哭得上气不接气:“小太太、呜呜,您、您可算醒了,火、到处都是火……” 秦宅深夜走水,前堂后院烧成一片。 湖心苑位置偏远,顾名思义被水包围,犹如水上囚笼,只建一条两人宽的小径与外界连接。 按理说这里不该烧的,但今日事事不按道理来。 外头庭院花草过多,周边地势一片湖水又太过平坦,大火烧得极盛,经风一吹好似火龙蹿起。 「别紧张。」 姜意眠头昏脑涨,分神摸摸小婷的头。 她不理解,哭得更绝望。 “对不起呜呜,都怪我,我睡得太沉了,我没有用,我就是、是一只猪呜呜呜。” 「别哭了。」 姜意眠‘啊啊’两声,改用双手捧住她的脸,用力往里一堆。 “呜呜、疼。” 知道疼就好。 姜意眠起身奔向衣柜,随意扯三件衣服,用茶水打湿其中两件,裹住头。剩下一件走到梳妆台前,不顾金银珠宝或其他,闭着眼睛往里塞。 “小太太,您不要这样,呜呜,这些都不值钱的,哪里比得上您啊。” 小婷一面哭一面替她塞。 三两下塞满一个包裹,她把小婷的脑袋也包起来,拉着她往外跑。 湖心苑的路不知何时、不知怎的断成两半,一大截沉在水里。外头情况比这边还危急些,看着像是隔壁一路烧过来的,火势滔天,浓烟滚滚。 难怪迟迟没人来湖心苑救火……? 才怪。 「你会游泳吗?」 她费力比划,小婷吸着鼻子点头,好不容易冷静下来,一看湖面又吓得魂飞魄散。 “小、小太太……你看那边……水上飘着的东西……好像是人……怎么会这样,水里是不是有东西……有水鬼……太太我怕。” 夜里忽明忽暗,远处确实漂浮着几句形似尸体的东西,姜意眠怕吓到她,故意没有指明。 不料小丫头视力一等一的好,还迷信,脸色顿时白得像纸,说什么都不敢下去。 姜意眠拿她没办法,索性自己屏着气往下跳。 没两秒,扑通一声,小婷果然跟了过来,拉着她在水里死命扑腾。 还有力气教训她:“小太太,不会水的人不可以乱跳的!要是你淹死掉,秦先生会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的!” ——小丫头莫名坚信秦衍之对她深爱不已。 “我、我还欠着先生的恩呢,太太您别怕,我死也会、呼呼、先把你送上岸的!” ——倒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。 小婷是乡下姑娘,水性好,呼哧呼哧竟真的游过半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