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 我讨厌宋雪庭。 在他来到书院之前,夫子待我最好,但从宋雪庭来了之后,一切都变了。 所有人都喜欢他,连在其他书院上课的世家子弟也会慕名来看他,挤在窗子外面,朝他投来倾慕的目光。 之前那些世家子弟看的都是我,那时我年纪轻,难免虚荣,心里忍不住得意。 每到这时候夫子就会冷着脸关上窗,隔绝外面窥探的视线,还说我心里不清静,罚我抄一百遍心经。 现在那些世家子弟不看我了,而是看宋雪庭。 夫子却从来不罚宋雪庭,他偏心偏得这样明显,我没办法不妒忌。 “殷殷?殷殷?” “叫我做什么?” 我回头看向身边的宋雪庭,不耐烦地手里的笔放下,几滴墨不小心溅上他雪白侧脸,像是一幅娟秀的画染上了些许污秽。 我以为他会生气,因为上次他不小心把茶水溅到我的脸上时,我足足闹了三天,让他给我端茶递水、铺床叠被,才勉强原谅他。 但如果他现在让我这样做,我是决计不会顺从的。 我瞪着他,只等他开口,要是他敢提出这样的要求,我就要跟夫子告状,说他欺负我。 出乎意料的是,宋雪庭没有提,他只是沉默着拭去了脸上的墨迹。 他怎么不生气呢? 我奇怪地看着他,宋雪庭却好像没注意到我的视线,只把一沓纸放到我面前:“夫子罚你抄的书,我帮你抄了,模仿了你的字迹,可以直接交上去。” 宋雪庭一提,我才猛然惊醒,这几天我只顾着跟着几个公子哥鬼混,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!晚上夫子就要检查,若是我不能把罚抄的功课交上去,肯定又要被打手心了。 毕竟我不是宋雪庭,夫子不会对我心软。 我连忙翻阅面前的一沓纸,本以为宋雪庭写字那样风骨清秀,肯定模仿不来我七倒八歪的字迹,却没想到我一张张看过去,居然没发现一点端倪。 看来宋雪庭是真的用了心,也不知道对着我的字研究了多久,但他这样无事献殷勤,究竟是为了什么? 我狐疑地看了宋雪庭一眼,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,那双眼睛清若冰雪,正静静凝视着我。 “谢谢。” 在被夫子打手心与接受宋雪庭的献殷勤之间,我果断选择了后者,只是还有些别扭:“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,我也该回报你的,你想要什么?” 宋雪庭眼神一暗,神色也有些不可捉摸。 我以为他在想什么坏事来为难我,立刻就想反悔,收回刚才说的话,但宋雪庭已经开口:“我没什么想要的。” 怎么会? 这么好的机会,难道宋雪庭就这么放过了?明明他知道,这种时候只要他的要求不是太过分,我都会答应的。 “是吗?你真的没什么想要的?”我故意说:“听说你跟你弟弟在家里过得很惨,这都快入冬了,你们却连好点的炭火都用不起,你弟弟身子骨又弱,成天泡在药罐子里,万一染了风寒怎么办?要不我拿点钱,贴补贴补你,免得你弟弟连这个冬天都撑不过去。” 我是内阁首辅的嫡子,从小到大,千娇万宠,享尽荣华富贵。 但宋雪庭和我不一样,他的母亲出身青楼,不知走了什么运气,被驸马爷看中,当成外室养着。只可惜红颜薄命,宋雪庭的弟弟出生后,没过多久,宋雪庭的母亲便因病去世,他们兄弟两个也被接回了公主府。 公主霸道善妒,驸马爷懦弱无能,宋雪庭和他弟弟在府里能过上什么样的日子,可想而知。 宋雪庭垂着眼皮,眼珠一动不动,只说:“多谢好意,但不必了。” 这都不生气吗? 好像一拳打进了棉花里,我不免有些讪讪,也觉得自己过分了,正犹豫要不要道歉,忽然听得身后一道冰冷声音:“戚殷。” 我心里一颤,登时出了一身冷汗,一刻也不敢耽搁地站起来,声音细如蚊呐:“夫子。” 夫子没有理会我,而是对宋雪庭说:“你先回去吧。我刚问过大夫,从安的病又重了,你要再上心一些。” 从安就是宋雪庭的弟弟,宋从安。 宋雪庭离开之后,夫子才转而看向我:“戚殷,你刚才对宋雪庭说了什么,再说一遍。” 我支支吾吾不敢答话,而夫子却不肯放过我:“抬头,看着我,然后再说一遍。” 他已经加重了语气,我不敢忤逆,只能硬着头皮看了他一眼,但一对上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,我就双腿发软。 不要这样看我。 我狼狈地低下头,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。 那天我在他面前脱光衣服时,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,冰冷的、漠然的,还带着难以掩饰的厌恶。 在夫子冷漠的视线下,我勉强重复了一遍刚才对宋雪庭说的话,说到“免得你弟弟连这个冬天都撑不过去”时,明显感觉周围的空气更压抑了。 我心里忐忑不安,低垂着头,等待夫子说话,像等着一柄悬在头顶的剑落下来。 “这些话是谁教你的?”夫子问。 我的声音更小:“没,没有人教我,是我自己说错话了。” “没人教你,你不会说出这么恶毒的话。”夫子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我的谎言,又问:“是谁在你面前嚼的舌根?李悬?还是林景鸿?” 是李悬说的,但是,夫子怎么会猜得这么准! 我太诧异了,一时忘了回话,夫子便屈起手指,轻轻扣了一下桌面,是催促的意思:“说。” 不想出卖朋友,于是我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糊弄过去,本来想好了说辞,但抬头看了他一眼,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讨好。 我放软了嗓音,和他撒娇:“我知道错了,以后绝对不这样了。” 夫子却没有因此原谅我,他拿起桌案上的戒尺,淡淡看着我:“伸手。” 他这样不为所动,好像我向他撒娇,不过是自取其辱。 我的脸瞬间涨红,觉得再一次在他面前丢人了,又记起之前被他打手心有多疼,眼里忍不住蓄满了泪。 很委屈,从来没有人舍得这么对我。 不知从哪来的胆子,我第一次敢和他顶嘴:“不要!” 夫子静了一会儿,才说:“哭什么?我还没打你。” 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,居然有了些异样的情绪,他就那样看着我的眼泪落下来,然后侧过头,微微蹙眉:“把眼泪擦干。” 我知道我哭起来很难看,但他也不至于连看一眼都不愿意吧? 我垂着头把眼泪擦干,跟他僵持许久,最终还是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屈服了:“那你这次可以打轻一点吗?我以后真的不会再说错话了。” 手心向上,伸到夫子面前,前两天他打的痕迹还没消,到现在都还肿着。 我越想越不甘心,小声抱怨:“宋雪庭是你的心肝宝贝吗?我不过说了他几句,你就要罚我,你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。” 夫子:“看来你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错。” 他嘴上这样说着,戒尺却迟迟没有落下来,我以为他心软了,忍不住生出些希冀,但那点希冀,很快就被他的冷漠浇灭了。 “换一只手。”他说。 我更委屈了,把另一只手伸出来,戒尺便落了下来,娇嫩的手心霎时肿起。 “呜。” 我刚要哭,想到夫子会讨厌,又硬生生忍住了,晶莹的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,连睫羽都沾湿了,就是不肯落下来。 夫子只打了一下,就收起戒尺,垂下清冷眉眼:“走吧。” 他开始翻阅我桌案上的功课,那是宋雪庭模仿我的字迹写的,我怕他看出来,连忙唤了他一声:“元白微!” 大概是太久没听到我连名带姓地叫他了,元白微的动作一顿,随后慢慢看过来。 他在等我说话。 我只是怕他细看我的功课,临时起意叫了他,本以为自己会语塞,但鬼使神差的,我居然提了那天的事。 “前天晚上,我到你房间,你,你为什么……” 为什么不碰我?是不喜欢我吗?但你之前明明吻过我,还说会一直和我在一起。 是从宋雪庭来了之后,一切才发生改变的。 他常落在我身上的视线,转而落在宋雪庭身上;冰冷的外表下,偶尔流露的柔情,之前是属于我的,后来也给了宋雪庭。 相应的,他对我越来越冷淡,发展到现在,居然已经变成了厌恶。 深秋的风凛冽刺骨,从没关紧的窗缝吹进来,我打了一个寒颤,仍旧执拗地看着他,等他给我一个解释。 元白微却神色淡淡:“那天发生了什么,我已经忘了。” 他说:“你也忘了吧。” 太丢人了。 我捧起一颗心给他,却被他弃如敝履。 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,我跑出了屋外,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,鼻尖磕得泛酸,眼泪也流得更多了。 我大喊大叫着发脾气:“你不长眼睛吗!” 发完脾气之后,才看见面前的人正是我最讨厌的宋雪庭,分明被撞疼的人是我,但他看起来居然有些不悦。 平时别人怎么骂他打他,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,现在居然对我摆脸色! 我有心想骂他几句,但身后传来了一些动静,似乎是元白微走了出来。 如果当着元白微的面欺负宋雪庭,他肯定又会罚我,但我不想就这么算了,想了想,我抓住宋雪庭的手,凶巴巴地对他说:“带我回家!” 宋雪庭看着我和他交握的手,身体有些僵硬,我拉了他一下,他还在原地不动。 元白微忽然开口,不知是不是因为宋雪庭在,他对我的态度更冷淡了,连说话都带着寒意:“戚殷。” 叫我做什么? 我在气头上,也顾不得怕他,回头吼他:“你闭嘴!” 说完紧紧握住宋雪庭的手,带他一起走出了学堂。一路行至门口,别人跟我说话,我也全不理会,吩咐过小厮去公主府,便拉着宋雪庭进了马车。 到了马车上,我立刻变脸,用力甩开宋雪庭的手,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。 宋雪庭只是静静看着我,宠辱不惊的模样,即使在昏暗的车厢内,我也能看清他完美的骨相,以及清峻的轮廓。 我很讨厌宋雪庭。 却不得不承认,他真的有一副好皮囊,难怪会让元白微这么着迷。 “你真的要跟我回家?” 大约是见我一直不说话,宋雪庭终于先开口。 我没好气道:“没看见我在说气话吗?” 宋雪庭定定地凝视着我,眼里深邃如潭水,一眼望不到底。他问我:“为什么要跟夫子说气话?” 我觉得他在明知故问,狠狠瞪了他一眼,没有回答。 宋雪庭又问了一遍:“为什么要跟夫子说气话?” 我大声道:“我跟他的事不要你管!” 宋雪庭不说话了,我烦闷地掀开车帘,看了一眼外面,马车已经行至最热闹的街口,微风习习,送来胭脂水粉的甜香。 我忽然想起什么,猛地回头看他:“你刚才不是走了吗?怎么我出来的时候你还在外面?” 宋雪庭:“我一直没走。” 我紧张地看着他,试探着问:“那我和夫子说的话……” 宋雪庭冷静地说:“我都听到了。” 我的手指蜷缩在一起,不安地回忆着自己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,其实只一句最要紧的话,幸好被元白微打断了。 宋雪庭果然问了那一句:“前天晚上,你到他房间,然后呢?” 太奇怪了,宋雪庭素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,怎么忽然关心起别人了?难道他也喜欢元白微?那他们岂不是两情相悦? 想到这种可能,我心里一阵绝望,几乎心灰意冷了。 要是没有宋雪庭就好了。 在宋雪庭来之前,元白微对我是极好的,他虽然很忙,但只要有空,下学之后就会送我回府。他就坐在宋雪庭现在坐的位置。 有一次我炫耀地告诉他,李悬带我去了花楼,他就把我按在车厢内壁,第一次吻了我。 事后我问他为什么吻我,他没解释,只是说会对我负责。 我一直记到现在,但元白微已经忘了,他怎么能这么绝情,说的话转眼就不作数。 正在我出神的时候,宋雪庭忽然攥住了我的手腕,我以为他想逼问我,但他只是紧紧盯着我,始终没有开口。 “你干什么?”我觉得有些被冒犯,却甩不开他的手,不免有些恼意。 “你喜欢他。”宋雪庭的语气很笃定。 “不是。”我下意识否认了,又欲盖弥彰地解释:“前天晚上我到夫子的房间,只是想求他给我透露试题,要是我考得不好,回家要挨罚的。但夫子拒绝了我,还罚我抄书——就是今天你替我抄的那些。” 我知道宋雪庭不会信这种说辞,我只是不想让他再追问下去,但宋雪庭还是不识趣,仍旧说:“元白微不喜欢你。” 他把我的手心翻过来,一道新鲜的红印高高肿起,衬着雪白的肌肤,显得异常可怖。 宋雪庭说:“我喜欢一个人的话,绝对舍不得打他。殷殷,他不值得你喜欢。” 他的话犹如朝我脸上扇了一个耳光,我这次真的生气了。 “对,他不喜欢我,他喜欢你,你满意了吗?你宋雪庭长得好看,文采又那么出众,所有人都说你能当状元郎,所有的闺阁小姐都等着嫁你。没人能比得上你,所以元白微喜欢你,太理所应当了!” 宋雪庭似乎想说什么,我没给他机会,先是大声让小厮停下马车,然后指着外面说:“我不想再看到你,滚下去!” 他闭了闭眼,那双清亮的眼睛,微微有些疲倦。 “我知道了。” 宋雪庭这样说着,慢慢起身,掀开了车帘,那双素白如玉的手,因为太清瘦,连骨节都很分明。 他怎么这样瘦,家里没给他饭吃吗? 我想了想,那位善妒的公主殿下确实有可能不给他饭吃,说起来宋雪庭也是个可怜人,但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,谁让他这样耀眼,如明珠一般熠熠生辉? 连我在他旁边,也被衬托得像一对黯淡的鱼目。 “等一下。”我说。 宋雪庭转过头,有些讶然,又像含着希冀问:“殷殷,你不生气了吗?” 我绷着脸,解下腰间的钱袋,狠狠砸到他身上:“你算什么人,值得我生气吗?我只是不想欠你的,你给我抄了书,我给你钱,我们就算两清了,以后少拿这件事来拿捏我。” 说完还不解气,我又凶巴巴地补充了一句:“快拿钱去给你那个病秧子弟弟买药吧!” 宋雪庭走了,但他没有拿我的钱。 我气鼓鼓的,心想,难道这个人情还欠定了?宋雪庭这种时候装什么清高啊,他的弟弟不是等钱买药吗?而且快入冬了,他们买不起好的炭,真的会被冻死的。 果然宋雪庭最讨厌了。 小厮小心翼翼地问我:“少爷,我们接下来还去哪里?” 这两日我因为勾引元白微被拒,心里郁郁难平,便一直在花楼和李悬厮混,此刻也不想回府,只想像昨天一样,把自己灌醉,好忘了这些烦心事。 “还去花楼。” 我放下车帘,兴致缺缺。 刚进花楼,我就看见了在二楼窗边喝酒的李悬,他穿着一身青衣,腰间一支玉笛,越发显得清俊风流。 只有一点奇怪,他身边居然没有林景鸿。 我坐在他旁边,侧头问他:“林景鸿怎么没来?你们吵架了?” 李悬看着我,意味不明地笑了笑,居然反问:“为什么你一定要林景鸿来呢?他不来,你便不肯来了吗?”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。 “你一定是跟他吵架了。”我想了想才明白:“所以把火撒在我身上。我告诉你,少来这一套,你们的事跟我又没关系,我也不想掺和。” 李悬和林景鸿是一对。 虽然他们本人不承认,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的般配——青梅竹马,门当户对,一个尚文,一个尚武,长相又都是一等一的好。 他们在一起,简直再合适不过,我听爹爹说,可能再过些时日,两家就要着手准备婚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