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俞从车上下来,巷弄里几个孩子正追逐打闹着往外头走,手里兜里拿着两盒划炮,边跑边往地上扔,“嘭”的一声之后,又笑着往其他地方跑。 前天夜里下了场雪,到现在路上的积雪都化得差不多了,只有屋檐上还有残留下来的积雪,望过去白茫茫的一小片。 印象里A市上一次下雪还是几年前,当时周大雷非拉着他出去堆雪人。 谢俞挺嫌弃:“你这,少女情怀?” “下雪哎,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,走啊一起去堆。” 最后谢俞蹲在边上,揉了个雪团,直接往周大雷头上砸:“玩点别的。” 黑水街这片住宅区每家之间挨得近,家户户门口挂了春联,别人家贴的都是什么阖家欢乐、吉祥如意,红底黑字,谢俞走到那栋熟悉的单元楼楼下的时候,周大雷正踩在梯子上帮梅姨贴春联,左右两边都是四个同样的字:财源滚滚。 横批:发大财。 “……” 谢俞停下脚步,被这个场面逗地笑了笑,用手机拍了张照,拍完顺手给贺朝发了过去。 贺朝回得很快。 -挺有才华。 -替我跟咱妈说声新年快乐,祝她发财。 谢俞低头回:你怎么样。 -约了下周周末。 -我没事。见一面挺好。 周大雷远远地就看到他谢老板往这边走,贴完春联从梯子上下来,屋里梅姨正在屋里叮嘱:“等会儿都别提成绩的事儿啊……” 谢俞这次考了多少分,他们都清楚。 周大雷听着有些走神。 虽然之前在黑水中学谢俞成绩挺好,但是这破地方教学质量太水,初中英语教得跟小学一样。A市毕竟是大城市,过去了学习情况跟不上也在情理之中。 “你听见没,”雷妈拍了他一下,“你梅姨跟你说话呢。” 周大雷:“啊……听见了听见了,不过……” 周大雷说到一半没再说下去。 那个叫题王什么霸的破游戏,自从他上次挤进游戏大厅,荣获‘倔强废铁’称号之后,他本来想卸载游戏,反正里也是占内存。 结果没想到删个游戏也有一堆破事,点卸载的瞬间,系统弹出来一封信,内容大意是劝他三思,不可以放弃学习。 他只好回游戏大厅继续晃悠,无意间观战了一次X神做题。 刷题速度飞快,简直不是人,就是那个字…… ——按照题王争霸的答题设置,简答题有块白色的草稿板面,点进去可以直接在屏幕上涂涂写写,临时做点小计算。 字看起来特别眼熟。 周大雷又回想起来当初给谢老板打的那通电话。 虽然不太敢确定,也可能是他想太多,但心里隐约觉得古怪。 谢俞上楼的时候,梅姨家里已经来了不少人。 吃过饭,都在麻将桌边上聚着。 “你这两天还没收摊呢。” “最近生意好,边上的店都关门停业,人不就都上我这来了吗,我打算再多干两天,”雷妈说着,扔出去一张牌,“四杠!” 谢俞以前经常去摊子上帮忙,看看时间还早,反正也没事干,拍拍周大雷的肩说:“还是五点?” 拍了一下没反应,等说第二声,周大雷才回过神来:“啊,不用——不用你忙活。” 谢俞:“你想什么呢。” 周大雷心说,我在想这个离奇的世界。 烧烤摊上人多,冬天天气冷,雷爸雷妈直接在街道附近的空地上搭了个棚子。 虽然都不让他动手,谢俞还是过去帮忙点单上菜。周大雷在隔壁桌接待,那桌人报菜名太快,周大雷拿着笔都来不及记:“等会儿,多少串羊肉?” “二十串,”谢俞把1号桌点的单往周大雷手里塞,又说,“半听啤酒,一份炒饭……” 一共七八样,周大雷连忙记下,简直惊了:“你怎么知道。” “听到的。” 他记忆力好,听一遍看一遍基本就能记住。 周大雷把两张单子递给雷妈,靠在塑料棚门口,烟瘾犯了,从兜里摸出来一盒烟,想了想还是说:“妈,我记得谢老板以前成绩挺好的。” 雷妈接过单子,手上忙活个不停,没工夫闲聊,随口说:“哦,我也记得你小学一年级数学也拿过一百分。” 周大雷:“……” 傍晚时段客流量最大,九点之后基本没什么人。等最后一桌客人吃完,谢俞帮他们一块儿收摊,拖着塑料凳往仓库走。 “你劝劝他们,”忙活半天谢俞也有点累,放完塑料凳往回走,“快过年了就在家歇一阵。” 街道上还有几个出来放烟花棒的孩子,点上去的瞬间,火光炸开,滋滋滋地烧了几秒。 周大雷手里扛着收纳箱,把东西放下之后,停在原地,脑子里一下转过好几个念头。最后还是没忍住喊他:“谢老板。” 谢俞没回头:“有屁快放。” “那个X是不是你。” 周大雷又问:“题王里的,什么破玩意儿我记不住了,是不是你?”第八十八章 谢俞第一反应想说“不是”,可“不是”两个字在嘴边绕了半天。 周大雷这话问得太认真。 跟他认识那么多年,平时总是看他嬉皮笑脸,心也大得很,认真起来的次数屈指可数。除了小时候喜欢的玩具被人抢走,离得最近的就是大美走的那次,喝了好几瓶酒,坐在巷弄口,醉醺醺地问他:“大美还会回来吗。”这人 回不回来说不准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。 谢俞看着他,暗暗叹了口气,还是说:“会回来的。” 寒假这段时间,周大雷有事没事就戳戳他,还都挑他刷题的时候,经常半夜来一句:睡了吗谢老板,你在干嘛呢。 -没,打游戏。 -什么游戏? 谢俞本来没当回事,现在回想起来,才发现哪儿都不太对劲。 周大雷心里那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不断往上冒,他走上前几步,敛了脸上所有表情:“你说话啊,你……” 周大雷没能说下去——因为谢俞沉默一会儿,打断道: “是我。” 谢俞又反问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 这话说得周大雷火气直接冲上头顶,被欺骗的心情过于强烈,一时间都忘了去思考‘他家谢老板为什么要这样’: “我怎么知道——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,我抄了你那么多年作业,你写的那字,不管是写得快了、写得慢了,连不连笔潦不潦草,就算你换左手写字我都能认出来!” “……” 谢俞实在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败在这个上头。 “我跟你那么多年兄弟,你就这样骗我?”周大雷边骂,边被谢俞扯着衣领往边上角落里带,“我头一次问你怎么成绩降成这样你怎么跟我说的,说什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,人生就是起起落落,敢情都在这跟我放屁!” 周大雷说了一通,还是气得不行。 谢俞任由他骂,没还嘴,堪称是有史以来脾气最好的一回:“骂够了吗,没够再接着骂。” 周大雷摸出来一包烟,躲在墙角抽完一根,谢俞看看时间,正准备回去,周大雷才伸手拉他,低声问:“你到底怎么想的,你别走,蹲下来,我们好好聊聊。” “蹲个屁,不走赶不上公交了。” “那我们就边走边说,”周大雷立马妥协,“你走慢点。” 周大雷设想过很多种理由,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。 公交最晚就是九点钟那一趟,等车的时候,谢俞三言两语说完,周大雷听完之后连连骂了好几声脏话,除了脏话都不知道说什么:“姓钟的狗屎玩意儿……” 他一开始是生谢俞的气,气完了,又控制不住替谢俞生气。 气得周大雷拿烟的手都在抖,满脑子都是‘操’。 谢俞为了防止他当街秀一段黑水街大师级国骂技术,直接踹了他一脚:“行了,车来了,你别在这杵着,回去休息。赶紧滚蛋。” 公交从另一头缓缓驶近,光直直地打过来。 谢俞上了车,走进去两步,又趁着车门还没关退回门口,他一手勾着门边上的栏杆,半个身体探出去:“不想死就别往外乱说。我认真的,你最好想办法把你这张嘴堵上——” 周大雷也很想堵,但他回去翻来覆去,半天没睡着觉。 雷妈起夜,到客厅喝水,被黑灯瞎火还端坐在沙发上的儿子吓去半条命。 周大雷在沙发上坐了半天,没忍住去翻手机通讯录,手指点在岚姨那一栏上,脑子里乱得很,想想还是算了,结果手一抖,不小心拨了过去:“……” 寒假总共就一个月,发下来的那堆寒假作业谢俞基本上一个字没动,把自己的大名签上上,之后再没翻开过。 顾女士这几天有意无意地跟他提请家教的事:“你自己想想你这个寒假都干了些什么。” 谢俞下楼拿水:“我这不是挺好,吃得好睡得好。” 顾雪岚:“你别岔开话题,再这样下去你想干什么,你是不是看我现在不逼着你,你就——” 谢俞当初不太想请家教,主要还是觉得在学校控着分数已经够烦,请了家教需要把控的东西更多,也更容易露马脚。 顾女士说得多了,他还是那句话:“妈,我自己心里有数。” 他说完,这回顾女士倒是没像以前那样,怒火攻心地反讽他‘你有哪门子的数’。 顾雪岚坐在沙发上,手边就是遥控器。 电视屏幕上放着俗套连续剧,声音在耳畔环绕,顾雪岚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,她沉着脸,眼底带了几分怀疑和探究。 顾雪岚回想起昨晚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。 搬离黑水街之后,生活步调跟以前截然不同,和许艳梅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逐渐疏远,除了逢年过节发个祝福短信之外,几乎没有别的交流。 周大雷在电话里说话颠三倒四,一会儿说自己不小心打错了,一会儿又叫她岚姨,欲言又止。她半夜被吵醒,脑子也有点晕,没太听懂他在说什么,伸手开了盏小灯,坐起身问:“怎么了大雷?” 周大雷说:“岚姨,你有没有想过谢老板成绩……” 顾雪岚清清楚楚听到‘成绩’两个字,这孩子又突然突然把话题扯开,胡言乱语一通,最后说;“今晚月亮真圆。” 顾雪岚:“……” “看到这么皎洁的月光,我就想到了岚姨。” 顾雪岚这几年岁数上去了,就算保养再好,细纹也早已经悄悄爬上了眼角,又藏着几件烦心事,被这通电话搅得半天没睡着。 她辗转反侧,入睡前脑子里浮现出来的最后画面,是谢俞小的时候,往桌上随便乱丢的奖状。 是什么奖项? 那时候她太忙了,忙着在几份工作之间连轴转。 “你什么数,你说说看,”顾雪岚平静地问他:“……你心里有什么数。” 顾雪岚说完,也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个什么劲,猜想大概是这几天晚上没睡好。她抬手揉了揉眉心,又摆摆手说:“行了,你上去吧,别站这碍眼。” 谢俞捏着玻璃杯,上楼之后在电脑面前坐了半天,视频里那个外语教授在讲些什么语法、句型,他一样没听进去。 “小朋友,在干什么呢。” 接到贺朝电话,谢俞才回神,低头喝了两口水,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。 贺朝刚从出租车上下来,站在窗口付钱,随手把找下来的零钱往口袋里塞:“喝牛奶?” “喝水。” 贺朝听到小朋友不在喝牛奶,心说还挺可惜。 “能不能想点别的,你这个思想很危险,”谢俞放下水杯,看了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日期,记得贺朝跟人约的时间就是这周周末,又问,“见到人了?” “没,刚下车。” 贺朝找到约好的地方——其实根本不用找,这家店初中的时候,他们三个人常来,就是学校附近的小面馆。 印象中是很小的一间铺子,小且老旧。墙壁上都是油烟浸出来的泛着油光的黑色。 初中的时候零用钱少,到了放学时间饿得熬不住,经常你出两块我出三块,几个人凑起来买碗面垫肚子。 “老板娘还记得我,送了碟小菜,”贺朝挑了个空位坐下,说话的时候手肘撑在桌上,“下次带你来。” 贺朝说话的时候语调都很正常,谢俞却没由来地觉得,这傻子现在脑子里应该乱得很。 贺朝确实有点无所适从。 面馆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装修过了,菜单上有熟悉的菜名,也有这几年新增的,贺朝说完盯着菜单上‘辣酱面’三个字看来一会儿,暗暗吐口气,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。 谢俞没多说什么,只说有什么事记得给他打电话。 谢俞赤着脚,整个人缩在宽大的电脑椅里,挂电话前又补了一句:“不准抽烟。” 贺朝说:“好。” 谢俞不太走心地把教学视频看完,睡前看了眼手机,班群里消息不断在刷,许晴晴想看鬼片,又不敢一个人看,在班群里到处找人陪看,最后班群的画风变成一片“啊!!!!”。 贺朝那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。他想了想,临睡前把静音设置取消了。 再接到贺朝电话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二点。 这要搁到以前,谢俞的做法绝对是拒接拉黑摔手机一条龙服务。 他猜想贺朝应该已经到家,结果接起来听到对面隐约传来几阵车鸣声:“你在哪儿?” 贺朝没回答。 在谢俞问第三遍,问到差点耐心全无,贺朝才张口喊他的名字。 贺朝话里带着几分醉意,听上去不太理智,但念他名字的时候却特别认真,字音缱绻。 “谢俞。”